冷宫的青石板路还带着雨水的湿冷，萧彻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龙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零星水花。刚转过抄手游廊，就见李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脸色比昨天更加凝重。
"陛下，娘娘她......"老御医话没说完就被萧彻拽住胳膊，力道之大让玉扳指硌进对方皮肉。
"说清楚！"萧彻的声音像淬了冰，昨夜未干的泪痕还留在脸上，下巴的胡茬却已青黑一片。
李太医被他吓得打了个哆嗦，药箱"哐当"撞在栏杆上。"娘娘方才呕了血，脉象虚浮得厉害，老臣怀疑......怀疑是心脉受损。"
萧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握着对方胳膊的手骤然收紧，听到骨头摩擦的细微声响。"心脉受损？什么意思？"
"娘娘体内有寒毒盘踞，"老御医疼得冷汗直流，"像是常年用冷水沐浴，或是......或是服用过寒性药物。日积月累下来，已经伤及根本......"
"冷水沐浴？"萧彻猛地想起那个雪夜，他撞见沈清辞独自跪在雪地里，身上只着单衣。当时柳如烟哭着说是沈清辞自己发疯，他便信了。还有那些她"拒不服药"的日子，原来......
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疼得他几乎站立不住。萧彻踉跄着扶住廊柱，指节攥得发白。"治！给朕想尽办法治！若救不活她，你一家老小都给她陪葬！"
"陛下饶命！老臣尽力！"李太医连连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砰砰作响。
萧彻挥手让他滚，自己沿着廊柱缓缓滑坐在地。冰凉的触感透过龙袍传来，却压不住体内灼烧般的悔恨。他想起沈清辞手臂上那道蜈蚣状的疤痕，想起她背上层层叠叠的伤痕，想起她解开衣襟时那双空洞的眼睛......
原来那些日夜，她竟是这样熬过来的。
"陛下！"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来，手里捧着个血糊糊的布包，"御膳房刚送来的燕窝粥，被......被人下了药！"
萧彻猛地起身，一脚踹翻旁边的花架。青瓷花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泥土混着残花溅了满地。"查！给朕彻查！谁敢动她一根头发，朕诛他九族！"
话音未落，就见画春跌跌撞撞地从偏殿跑出来，发髻散乱，脸上还带着巴掌印。"陛下！不好了！贵妃娘娘......她带着人把娘娘劫走了！"
萧彻瞳孔骤缩，一股戾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柳如烟？！"他咬牙切齿地低吼，转身就往宫门口冲。龙袍在奔跑中猎猎作响，惊得檐下风铃乱响成一片。
冷宫门口，十几个侍卫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个个捂着肚子呻吟。柳如烟站在一辆马车旁，身穿素白长裙，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笑容。沈清辞被两个宫女架着，面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嘴角还残留着血丝。
"陛下救命啊！"柳如烟看到萧彻，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裙摆沾满泥污，"臣妾是见姐姐病重，想送她去别院静养，怎奈姐姐她......"
"放开她！"萧彻的声音冷得像寒冬腊月的冰，他一步步逼近，周身散发的杀气让空气都仿佛凝固。
柳如烟被他吓得连连后退，却依旧死死抓着沈清辞的衣袖。"陛下难道忘了吗？当年若不是臣妾替您挡下那杯毒酒，您早就......"
"闭嘴！"萧彻厉声打断她，"那杯毒酒根本就是你自己安排的！沈将军早已将证据呈给朕，你还要狡辩？"
柳如烟脸色骤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都知道了？"她突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知道了又如何？萧彻，你这辈子都欠我的！若不是我，你能顺利登基吗？若不是我，你能除掉沈家势力吗？"
萧彻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她！当年沈家被抄，果然是她搞的鬼！
"把她给朕拿下！"萧彻怒吼一声，身后的禁军立刻上前。
柳如烟见状，突然从发髻里抽出一把匕首，抵在沈清辞的脖子上。"谁敢过来！"她疯狂地喊道，"你们再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冰冷的刀锋贴上皮肤，沈清辞猛地睁开眼睛，眼神锐利如刀。她看着柳如烟狰狞的脸，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将头狠狠撞向对方额头。
"啊！"柳如烟惨叫一声，匕首应声落地。
萧彻趁机冲上前，一把将沈清辞揽入怀中。就在这时，异变陡生！柳如烟突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将里面的液体泼向沈清辞的脸。
"清辞小心！"萧彻想也没想，立刻转身将沈清辞护在怀里。
液体泼在他的背上，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剧痛。萧彻闷哼一声，却死死抱着怀里的人不肯松手。禁军趁机上前，将柳如烟死死按住。
"哈哈哈哈......"柳如烟疯狂地大笑着，被侍卫拖走时还在不停地嘶吼，"萧彻！你永远都别想得到她的心！她恨你！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萧彻顾不上背上的疼痛，抱着沈清辞快步往偏殿走。怀里的人体重轻得吓人，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清辞！坚持住！太医马上就来！"
沈清辞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焦急的脸，突然轻轻笑了。那笑容很轻，却带着一丝释然，一丝悲凉。"萧彻......你说过......要给我......废后诏书的......"
"我不签！"萧彻打断她，声音哽咽，"朕这就昭告天下，恢复你的后位！朕要立你为唯一的皇后！"
沈清辞摇了摇头，眼神渐渐涣散。"晚了......一切都晚了......"她的手慢慢抬起，像是想抚摸他的脸，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
"清辞！清辞！"萧彻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呼喊，声音在冷宫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李太医匆匆赶来，诊脉后却只能无奈地摇头。"陛下......娘娘她......已经去了......"
"不——！"一声悲怆的嘶吼响彻整个皇宫，惊飞了檐下的寒雀。九五之尊抱着逝去的爱人，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失声痛哭。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仿佛在为这段错位的姻缘奏响哀曲。萧彻抱着沈清辞，直到雨水浸透龙袍，直到天色渐晚，直到怀里的身体彻底失去温度。
他终于明白了，有些人，一旦错过，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亲手推开的那个人，原来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而如今，救赎已失，只留下无尽的悔恨和一座空旷的皇宫。
雨丝裹着寒意钻进偏殿，萧彻将沈清辞抱上冰冷的床榻时，她脖颈间那道浅淡的红痕刺痛了他的眼。李太医颤抖着手揭开她湿透的中衣，心口那片青紫的掌印在苍白肌肤上狰狞得吓人。
“陛下，娘娘心口这伤……”老御医声音发颤，银针刺入几处大穴，却连一丝血色都引不出来。
萧彻突然抓住太医手腕，指节泛白。他看见沈清辞后颈那三枚并排的浅疤——那是三年前他听信谗言，亲手用发簪划破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他猛地想起昨夜她咳在锦帕上的那摊暗红，原来那时寒毒就已入骨。
“抬到龙辇上。”他哑着嗓子下令，指尖抚过她冰凉的耳垂，“去太液池暖阁。”
十七名禁军抬着龙辇踏碎雨幕，萧彻亲自为沈清辞裹紧明黄披风。经过御花园时，几株玉兰被狂风摧折，惨白花瓣落了她满身。他想起那年上元节，她踮脚折花枝时发间晃悠的珍珠流苏，那时她笑起来眼里有星子，不像现在这样，连呼吸都轻得像要散了。
暖阁地龙烧得正旺，青玉瓷碗里的参汤腾着热气。萧彻舀起一勺吹凉，却在触碰她唇瓣时僵住——她腕间那串半旧的沉香木佛珠，断了线散在锦被上。十三颗珠子，恰如他们成婚的十三年。
“咳咳……”沈清辞突然呛咳起来，一口黑血溅在他明黄的龙袍胸襟。萧彻慌乱去擦，却发现那血迹像极了她当年封后时，凤冠上垂下的红璎珞。
“水……”她气若游丝地呢喃。
金炭在炭盆里噼啪作响，萧彻捧着她的脸喂水时，瞥见她半睁的眼里映着自己扭曲的影子。窗外惊雷炸响，他想起那个雪夜她跪在养心殿外，也是这样浑身湿透，怀里却护着一张他早已遗忘的和离书。
“陛下！”画春捧着个乌木匣子闯进来，发髻上还沾着血污，“这是从贵妃宫里搜出来的！”
匣子里滚出几粒蜡封的药丸，旁边压着张泛黄的药方。萧彻认出那是太医院的制式纸张，右下角的朱砂印鉴却被人刻意刮去。李太医倒抽冷气：“是‘寒食散’！混在安神汤里服用三年……神仙难救！”
“三年……”萧彻捏住那药方的手指抖得厉害，纸角立刻被泪水洇湿。他想起每次柳如烟亲手端来的汤药，沈清辞总是蹙着眉喝下，那时他还斥责她不识好歹。
沈清辞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抓住他颤抖的袖口。她的指甲泛着青紫，掌心却异常滚烫。萧彻凑近去听，只听她用几不可闻的气音说着：“陛下……那年杏花……你说……”
杏花？哪个杏花？是他陪柳如烟赏花时，她在御书房抄写《女诫》的那个春天？还是他将沈家满门抄斩那日，她在刑场外吐的那口血染红了半树杏花？萧彻的心脏像是被那口黑血堵住，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我记起来了。”他抓住她冰冷的手贴在脸上，胡茬扎得掌心微微发颤，“清辞，朕记起来了……那年杏花树下，你说要为朕绣一对虎头枕。”
她的睫毛颤了颤，嘴角竟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禁军统领浑身浴血闯进来：“陛下！东厂急报！沈将军旧部在边境……哗变了！”
龙袍一角滑落炭盆，腾起细小的火苗。萧彻却浑然不觉，只因怀中之人的手指，正一点点从他掌心抽离。他看见她最后望向窗外的眼神，那里曾有过星辰大海，此刻却只余一片荒芜的雪原。
“罢了……”她轻轻吐出两个字，头歪在他臂弯里，再无声息。
李太医的银针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萧彻抱着渐渐变冷的身体，突然想起沈清辞刚入宫时，总爱追着他问：“陛下可知‘清辞’二字何意？”
那时他不耐烦地挥手，说不过是个名字。直到此刻，殿角铜漏的水滴声中，他才终于想起《楚辞》里那句话——“清辞丽句必为邻”。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把心捧到了他面前，是他亲手将那颗真心，碾碎在了这宫墙深院里。
“传朕旨意。”他缓缓起身，龙袍上的血渍和泪痕纵横交错，像一幅残破的江山社稷图，“废黜柳氏贵妃位份，打入天牢。沈家旧案，彻查重审。”
殿外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萧彻走到窗边，看着暖阁外那株被雷劈断的玉兰树。树桩断口处渗出晶莹的汁液，像极了那年雪夜，沈清辞跪在雪地里时，从额角滑落的血珠。
“还有。”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悲喜，“拟旨，朕要……南巡。”
画春捧着圣旨的手一抖，抬头看见年轻帝王的背影。晨曦穿过他发间的通天冠，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竟比冷宫的青石板还要孤寂。她突然想起昨夜沈清辞弥留之际，曾用尽最后力气在锦囊里塞了张字条——
“江南水暖，愿君……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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