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萧彻颤抖的指间跳跃,血珠顺着簪尖滴落在白色粉末上,像极了那年雪地里沈清辞咳在梅花上的点点猩红。他死死咬着牙,匕首刚离体的伤口还在突突跳着疼,温热的血已经浸透了胸前的明黄龙纹。
"陛下!"李德全在外头急得直搓手,听见内里压抑的闷哼声膝头一软就想跪下去,却被秦风死死按住。暗卫统领的脸色比炭盆还黑,腰间长刀出鞘三寸,冷光映着廊下窜进来的雨丝。
萧彻全然不管外面的动静,只顾盯着那渐渐被血丝缠绕的白色粉末。太医说过要至亲心头血为引,可沈家满门已化作荒坟里的枯骨。他这个亲手将沈清辞推入地狱的夫君,如今倒成了唯一的药引。
讽刺的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震得胸口伤口又裂开几分。他想起大婚那日沈清辞红着眼眶说的"赐我一纸废后诏书",那时他只觉得这女人不识抬举,如今才懂那话里裹着多少死心。
"咳咳......"急促的咳嗽声突然从内堂偏房传来,像淬毒的冰锥刺进萧彻耳膜。他手里的药袋"啪嗒"掉在地上,血珠溅在青石板裂缝里,蜿蜒成细小的溪流。
偏房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的草药味浓得呛鼻。萧彻跌跌撞撞扑过去,指节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这才发现房门竟是从里头闩着的。
"清辞?!"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掌心拍在门板上,震得门框嗡嗡作响。那咳嗽声停了,里头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跟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声。
萧彻眼底瞬间爬上红血丝,也顾不得什么九五之尊的体面,抬脚就朝门框踹去。龙靴砸在老旧的木门上,木屑纷飞间那道门闩"咔嚓"断成两截。
残阳透过窗棂斜斜切进来,正照在沈清辞苍白如纸的脸上。她蜷缩在地上,乌黑的长发散乱在青砖上,沾着几点暗红药汁。方才碎裂的瓷碗旁,半碗黑漆漆的药汤正顺着砖缝蔓延,热气袅袅间飘来一股极苦的味道。
"你醒了......"萧彻的声音忽然哑了,他蹲下身想去扶她,手伸到半空却又猛地顿住。沈清辞左腕上那圈青紫的指痕还没消退,分明是昨夜他失控时捏出来的。
沈清辞缓缓睁开眼,目光穿过他看向窗外的梅树。雨停了,几只麻雀蹦跳着啄食地上的花瓣,溅起的泥点弄脏了洁白的梅瓣。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忽然扯出一抹极淡的笑。
"陛下的心头血,倒是比朱砂还红。"她说话时胸口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却硬是撑起身子坐直了,"只是不知沾了多少冤魂的血,还能不能救人。"
萧彻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只定定看着她腕间那道伤痕。三日前他将那道废后诏书拍在她面前时,她也是这样笑着,只是那时的笑里还带着点温度,不像现在,冷得像淬了冰。
沈清辞忽然抬手按住胃,指节泛白。萧彻这才发现她宽大的囚服下,小腹竟微微隆起。像遭了雷击似的,他猛地后退半步撞在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他张了张嘴,舌尖像被火烧过一样疼,"这孩子......"
"不是陛下的。"沈清辞抢在他前头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冷宫三年,陛下屈指可数的几次临幸,哪会这般好运。"
萧彻的眼神骤然变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他猛地扼住她的下颌,指节用力到发白:"谁的?!"
下颌骨几乎要被捏碎,沈清辞却笑得更厉害,眼泪都笑出来了:"自然是能给我依靠的良人。不像陛下,只会把真心踩在脚下......"
话音未落,萧彻突然俯身堵住她的唇。血腥气混着药草味争先恐后地窜进彼此喉咙,他像是要将这三年的悔恨都揉进这个吻里,又像是要将这个无数次出现在噩梦里的女人吞进腹中。
沈清辞用力捶打他的胸口,伤口被撞得剧痛,萧彻却纹丝不动。直到她渐渐没了力气,瘫软在他怀里,他才抵着她的额头喘息,血珠顺着他的下巴滴在她锁骨间,绽开一朵朵妖艳的红梅。
"不准走......"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你是朕的皇后,这辈子都是。"
沈清辞闭着眼,睫毛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珠。她忽然抬手抚上萧彻胸口的伤口,那里还在往外渗血,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烫得她骨头都在疼。
"陛下还记得三年前的雪夜吗?"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臣妾跪在养心殿外三个时辰,只求陛下救救沈家满门......陛下却搂着柳贵妃,在暖阁里听曲子。"
萧彻的身体猛地一僵,怀中的女人轻轻推了他一把,力道不大,却让他乖乖松开了手。沈清辞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囚服下摆扫过地上的药渍,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那时臣妾也怀着身孕,"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眼神空濛,"四个月大,是个很乖的女婴。后来......柳贵妃说臣妾的安胎药里有麝香,陛下二话不说就把臣妾打入冷宫......那天晚上,血顺着大腿根往下流,染红了半条宫道......"
萧彻的脸色惨白如纸,他踉跄着想去碰她,却被她冷厉的眼神钉在原地。沈清辞一步步朝门口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心尖上。
"这孩子,臣妾会生下来。"她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但不必劳烦陛下费心。沈家只剩下臣妾一个人了,断不会再给陛下添麻烦。"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闷响。萧彻僵在原地,胸口的伤口还在突突地跳着疼,血腥味和药草味混杂在一起,像极了冷宫那三年的味道。
窗外的麻雀还在啄食梅花瓣,被踩脏的花瓣混着泥水,狼狈不堪。萧彻忽然想起沈清辞刚入宫时的样子,穿着一身月白长裙站在梅林里,手里捏着一支刚折下的红梅,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盛满了星光。
那时他是怎么说的?哦,他说"俗气"。
现在想来,真正俗气的,是他自己。是他被柳如烟的柔情蜜意蒙蔽了双眼,是他亲手将那颗真心捧起来,又狠狠摔在地上。
"陛下......"李德全不知何时进来了,手里捧着干净的伤药,声音里带着哭腔,"该换药了......"
萧彻没有理他,只是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那个沾血的药袋。白色粉末已经被染红了大半,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他想起沈清瑶说的话,心头血需连取七日。
还有六日。
他抬眼看向紧闭的房门,眼神忽然变得异常坚定。不管用什么方法,他都要把沈清辞留在身边。哪怕是用这帝王的权柄,哪怕是用这腐朽的龙命。
他欠她的,太多了。多到需要用余生来偿还。
萧彻慢慢站起身,胸口的伤口牵动着五脏六腑都在疼。他将药袋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拿起地上的匕首,对着自己胸口又刺了下去。
这一次,他没有闭眼。
刀锋刺破皮肉的钝响惊飞了窗外麻雀。萧彻垂眸看着匕首没入半寸,血珠顺着银白刃面蜿蜒而下,在指缝间积成小小的血洼。寒气顺着伤口往里钻,他却反常地笑出声,喉头滚动着铁锈味的血气。
"去把太医院所有安胎药材都搬到偏殿。"他猛地拔刃,血箭喷涌在对面墙上,开出猩红的梅,"告诉沈清辞,她要是不喝,朕就打到她喝为止。"
秦风的喉结动了动,终是低头领命。长廊上响起整齐的军靴声,惊得廊下积水荡开一圈圈涟漪。李德全捧着伤药抖得像风中残烛,指尖的金疮药簌簌落在金砖上。
"陛下何必......"
"闭嘴。"萧彻将流血的掌心按在墙上,血手印与三年前那个雪夜她按在养心殿门扉的掌印渐渐重合。记忆里她跪在雪地里,明黄宫灯映着她冻得发紫的唇,安胎药的苦涩混着雪沫往他鼻子里钻。
那时柳如烟正倚在他怀里描眉,白玉般的手指点着他的唇:"陛下瞧姐姐多可怜,不如就饶了沈家那些反贼?"发间金步摇叮咚作响,晃花了他的眼。
"反贼"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萧彻踉跄着撞翻药柜,瓷瓶滚落的脆响里掺进偏殿传来的咳嗽声。他跌跌撞撞推开门时,正看见沈清辞将一碗漆黑的汤药往窗外泼,梅枝上凝结的冰棱被药汁烫得噼啪作响。
"谁准你倒掉的?"他扼住她手腕,伤口挣裂的剧痛让视线阵阵发黑。沈清辞挣扎间撞翻了身后的炭盆,火星溅在她囚服上,烫出星星点点的焦痕。
"陛下要杀人灭口吗?"她忽然停止挣扎,抬眸时眼底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疯狂,"像杀沈家一百三十七口人那样,先用白绫勒死,再丢进乱葬岗喂狗?"
一百三十七。这个数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萧彻太阳穴。他松开手踉跄后退,撞倒了衣架上的狐裘。那件他去年冬天赏她的白狐裘,此刻正委顿在地,沾着炭灰和血污。
"清辞,那是诬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极了当年她跪在雪地里的语调。殿外突然传来秦风的急报,惊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陛下!大理寺少卿在沈家旧宅挖出柳贵妃的令牌!"
沈清辞突然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扶着妆台才能站稳。铜镜里映出她苍白如纸的脸,和他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判若两人。那时她拿着沈家军报冲进御书房,玄色劲装沾着边关的风尘,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子。
"陛下现在信了?"她转身时裙摆扫过药碗碎片,发出细碎的声响,"可惜太晚了。"
萧彻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见沈清辞的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顺着她的手腕滴在隆起的小腹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记忆里那个四个月大的女婴突然有了模样,小小的手正攥着他的指尖。
"快传太医!"他扑过去想抱住她,却被她狠狠推开。沈清辞撞在墙角的梅瓶上,瓷瓶轰然碎裂,滚烫的药汤泼了她满身。
"不必了。"她望着地上蔓延的药渍,忽然轻轻抚摸小腹,"这个孩子,也不该来这世间受苦。"
萧彻的瞳孔骤然收缩。药味里混着一缕极淡的杏仁苦,是鹤顶红的味道。他想起方才那碗被泼掉的汤药,想起她这几日反常的平静,冷汗顷刻间浸透了龙袍。
"柳如烟在哪?"他的声音冷酷得像殿外的冰棱,腰间玉佩撞击着刀柄,发出危险的轻响。沈清辞忽然抓住他的衣袖,力气大得不像个失血过多的人。
"陛下,放过她吧。"她的气息拂过他的手腕,带着熟悉的冷梅香,"就像当年放过我一样。"
殿门被猛地撞开,秦风一身血污跪在雪地里:"陛下!柳贵妃......自尽了!"
萧彻猛地回头,撞上沈清辞似笑非笑的眼睛。她的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顺着下颌滴落在前襟,像极了那年雪夜她咳出的梅花血。
"你看,"她轻轻抚摸他胸口还在流血的伤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这宫里的血,永远也流不干净。"
意识沉入黑暗前,萧彻听见梅枝断裂的脆响。窗外那株百年老梅终于不堪积雪重负,拦腰折断时惊起漫天飞絮,落在沈清辞渐渐冰冷的脸上,像一场迟来了三年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