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夏天总是阴晴不定,一来暴雨得猝不及防。沈知微站在"玫鬼理发"的台阶上呵出一口白气,玻璃门内侧凝结的雾气将霓虹招牌晕染成酒红色。她推开门的动作比平时重了些,风铃的脆响里混着金属疲劳的呻吟。
苏玫正踮脚更换吊顶灯泡,黑色工字背心的肩带滑落至肘弯,露出大片后肩肌肤——那里新添了一道十公分长的结痂,像条蜈蚣趴在雪地上。听到声响,她没回头,只是将螺丝刀往工具箱里一扔:"工具箱第三层,拿个E14螺口的。"
沈知微盯着那道伤疤没动。
"聋了?"苏玫转身时差点从梯子上栽下来,红发扫过沈知微的鼻尖,"操,你站这么近想给我当肉垫?"
"谁干的?"沈知微直接伸手按住她肩膀,拇指恰好抵在伤疤边缘。触感比想象中粗糙,新生的皮肉微微凸起。
苏玫拍开她的手,从梯子跳下来时带起一阵染发剂与碘伏混杂的气味:"上周给客人拆烫发杠,被蒸汽管烫的。"她弯腰捡起掉落的灯泡,后腰衣摆随着动作掀起,露出半截青色纹身——是串数字,2014.08.21。
沈知微突然想起母亲遗物里那张旧报纸,同样的日期刊登着《老城区醉酒男子坠河身亡》的简讯。
"发什么呆?"苏玫已经走到洗手台前冲洗沾满灰尘的手,水珠溅在锁骨处的玫瑰纹身上,"冰箱里有栗子蛋糕,再不吃奶油要塌了。"
蛋糕装在印着"凯司令"字样的纸盒里,表层奶油果然有些塌陷。沈知微用叉子刮下一角,甜腻的栗蓉在舌尖化开时,她发现蛋糕胚里藏着几颗酒渍樱桃——这种老式做法早被现代甜品店淘汰。
"难吃就别硬撑。"苏玫突然从背后贴近,下巴搁在她发顶,"看你皱眉皱得能夹死蚊子。"
沈知微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苏玫的呼吸带着薄荷糖的凉意,混着隐隐的烟草苦香,像某种危险的安抚剂。她僵着脖子往前倾了倾:"你身上有染发剂味道。"
"嫌弃我?"苏玫反而贴得更近,手臂从她肩侧穿过,直接挖走蛋糕顶层的樱桃,"昨天是谁趴我工作台上睡着的?口水都把素描纸泡皱了。"
沈知微耳根发烫。昨晚她确实在等苏玫关店时不小心睡着,但绝不至于流口水。正要反驳,玻璃门突然被撞开,三个浑身酒气的男人晃了进来。
"老板娘,剃、剃个头!"为首的光头大着舌头拍柜台,震得剪刀跳起来发出铮鸣。
苏玫瞬间站直身体,笑意从眼角褪去:"打烊了。"
"才九点!"光头伸手去拽她胳膊,"看不起哥几个?"
沈知微的叉子当啷掉在瓷盘上。她看着苏玫反手扣住对方手腕,拇指精准按住某个穴位,那人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我说,"苏玫的红发在惨白灯光下像一捧将熄的炭火,"打、烊、了。"
另外两人骂咧咧地围上来。沈知微摸到书包侧袋里的美工刀,金属外壳已经被掌心汗水浸湿。
"小月亮,"苏玫突然头也不回地叫她,"里间储物柜最下层,把我那瓶珍藏的威士忌拿来。"
这是支开她的借口。沈知微清楚看到苏玫垂在腿侧的左手正悄悄勾开剪刀皮套。她站着没动,反而把美工刀推出两厘米。
光头突然抄起吹风机砸向镜面。爆裂声炸响的瞬间,沈知微被人猛地拽到身后。苏玫的后背贴着她前胸,体温透过单薄衣料灼烧过来。
"最后一次。"苏玫的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后门钥匙在招财猫底下。"
沈知微攥住她衣摆。布料下的肩胛骨紧绷如拉满的弓弦,那道新鲜伤疤在她指腹下微微发烫。
"我数到三。"她贴着苏玫的脊梁骨说。
没等对方反应,沈知微已经闪身而出。美工刀锋利的寒光划过光头眼前,趁他后仰的刹那,她抓起柜台上的定型喷雾对准后面两人眼睛猛按。
尖叫声中,苏玫抄起扫把将人往外赶。玻璃门再次摔上时,她转身抓住沈知微手腕:"你他妈——"
"正当防卫。"沈知微平静地展示手机录像,"从他们进门就开始拍了。"
苏玫盯着屏幕看了三秒,突然大笑出声。她笑得整个人都在抖,红发扫过沈知微的锁骨:"操,老娘捡到宝了。"
碎镜子映出她们交叠的身影。沈知微发现苏玫虎口有道结痂的咬痕——绝不是"野狗"能留下的齿印。
收拾残局时,苏玫从碎玻璃堆里捡出个东西:"你的?"
那是沈知微的校牌,照片上的她面无表情,姓名栏却被人用红笔画了颗小星星。
"什么时候......"
"上周二。"苏玫用袖子擦去玻璃渣,"你趴着睡觉流口水的时候。"她突然凑近,鼻尖几乎碰上沈知微的,"这颗星代表危险品,懂吗?"
沈知微屏住呼吸。苏玫的睫毛在顶灯照射下近乎透明,能看清每根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那些阴影此刻正轻轻颤动,像蝴蝶濒死的翅膀。
"为什么是上周二?"她问。
"因为那天......"苏玫的指尖抚过校牌边缘,"你第一次没在我碰你时缩肩膀。"
储藏室的旧时钟敲响十下。沈知微发现苏玫在数钟声时无意识地摩挲锁骨处的玫瑰纹身,就像她紧张时会反复按压拇指指腹的旧伤。
"那道疤。"沈知微指向她后肩,"不是烫发杠伤的。"
苏玫旋开威士忌瓶盖的动作顿了顿:"怎么发现的?"
"烫伤不会这么整齐。"沈知微接过酒瓶抿了一口,液体灼烧喉管的滋味让她皱眉,"是刀伤。"
琥珀色酒液在玻璃杯里摇晃,映出苏玫突然柔和的表情:"前阵子有个醉汉拿美工刀要划客人脸蛋。"她仰头灌下大半杯,喉结在颈部线条上滚动,"我挡了一下。"
沈知微想起母亲临终前抓住她手腕的力度,也是这样突兀又决绝。她夺过酒杯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酒精在胃里燃起一团火:"傻子。"
"彼此彼此。"苏玫用杯底轻叩她额头,"刚才拿美工刀往前冲的是谁?"
夜风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动苏玫鬓角一缕碎发。沈知微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即将触及时被抓住手腕。
"小孩,"苏玫的拇指按在她脉搏上,"知道碰这里代表什么吗?"
沈知微的视线落在对方锁骨处的玫瑰上。纹身边缘有些褪色,最红的那片花瓣恰好藏在阴影里,像半凝固的血。
"代表......"她声音干涩,"我想看清楚你的伤。"
苏玫突然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后颈。那里有个极小的刺青,是个月亮轮廓,与沈知微校牌上的星星如出一辙。
"现在看清了?"
沈知微的指尖发颤。月亮刺青下方有两道平行疤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反复抓挠过。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苏玫总在雨天提前关店,为什么储藏室药箱里备着强效镇静剂。
旧时钟的齿轮发出咔哒轻响。当第十一声钟鸣消散时,沈知微低下头,将前额抵在苏玫的肩膀上。
"疼吗?"她问。
苏玫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发间:"早忘了。"
窗外的月光锈迹斑斑地爬进来,给两人交叠的影子镀上毛边。沈知微数着苏玫的心跳,发现频率与自己腕间的脉搏逐渐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