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

苏玫站在沈知微家门口，指尖悬在门铃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楼道里的灯坏了，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惨白月光照亮门前的一小片区域。她低头看了看手机——三天了，沈知微没有回复她的任何消息。起初她以为只是小孩子闹脾气，毕竟那天在天台，她们几乎……

但陆骁今天在理发店随口提了一句："沈知微好像请假了，听说病了。"

苏玫的剪刀当时就卡在了客人发尾。

门缝里渗出一丝铁锈味。苏玫皱了皱眉，弯腰从地毯下摸出一把备用钥匙——沈知微曾经告诉过她，父亲喝醉后经常弄丢钥匙，所以这里永远藏着一把备用的。

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推开门的那一刻，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那光带正好照过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暗红色，像打翻的油漆，从客厅一直蜿蜒到卧室门口。茶几翻倒，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反射着冰冷的光。一本《月亮与六便士》躺在血泊边缘，书页被血浸透，封面上还有半个模糊的鞋印。

苏玫的呼吸停滞了。

她蹲下身，颤抖着拾起那本书。第214页被血黏在了一起，那句关于爱情与自尊的话永远定格在了暗红色里。

"沈知微？"她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尖锐。

没有回应。

厨房的水龙头没关紧，水滴砸在水槽里的声音像某种倒计时。苏玫踩着玻璃碎片走向卧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沈知微的卧室门虚掩着。苏玫推开门，床单凌乱，枕头上有一大片血迹，已经变成了褐色。书桌上的台灯被砸得粉碎，墙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像是有人被按在那里挣扎过。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玻璃裂成了蛛网状。照片里的沈知微大概只有六七岁，被母亲搂在怀里，两人笑得如出一辙。相框旁边是一瓶已经空了的止痛药，盖子滚到了地上。

苏玫的指尖触到枕头上干涸的血迹，突然想起沈知微手腕上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想起她总是下意识躲避突然的肢体接触，想起她左耳那个永远藏在头发下的助听器——

"操！"

她猛地转身冲出门，差点撞上对门正要出门倒垃圾的老太太。

"哎哟，吓死我了！"老太太拍着胸口，"你找老沈家闺女？"

苏玫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臂："她去哪了？"

"医院呗。"老太太摇头，"昨晚上叫的救护车，那孩子满头都是血，造孽哟……"

"哪家医院？"

"还能是哪家？就江城中心医院。"老太太压低声音，"听说肋骨断了两根，左手骨折……"

苏玫已经冲下了楼梯。

江城中心医院的消毒水味让苏玫想起了自己纹身时用的酒精。她站在住院部前台，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

"沈知微，17岁，昨晚入院的。"

护士抬头看了她一眼："您是？"

"她姐姐。"苏玫面不改色。

护士翻了翻登记表："605病房，不过现在不是探视时间——"

苏玫已经走向电梯。

走廊的灯光惨白得刺眼。605病房的门半掩着，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苏玫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沈知微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左臂打着石膏，额角贴着纱布，嘴角的淤青一直延伸到下颌。她闭着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像是蝴蝶停驻在雪地上。

病房里还有另外两张床，但都空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身上划出一道道银色的条纹。

苏玫的喉咙发紧。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指尖悬在半空，不敢触碰那些伤痕。

"……苏玫？"

沈知微的声音比想象中清醒。她睁开眼，右眼充血，眼白几乎被红色浸透。

"谁干的？"苏玫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沈知微别过脸："摔的。"

"放屁。"苏玫一把掀开被单——沈知微的腰腹处缠着厚厚的绷带，隐约渗出血色，"这也是摔的？"

沈知微没说话，只是艰难地伸手去够床头的水杯。苏玫抢先一步拿起杯子，扶着她慢慢坐起来。温水顺着沈知微干裂的唇瓣滑入喉咙，她吞咽时脖颈上的淤青随着脉搏跳动。

"你爸呢？"苏玫问。

"派出所。"沈知微的声音很轻，"邻居报警了。"

苏玫把杯子重重放回床头柜："为什么不来店里？"

"……不想让你看到。"

"看到什么？"

沈知微抬起完好的右手，轻轻碰了碰自己肿胀的嘴角："这样。"

月光在病房里缓缓移动，照亮了沈知微手腕上新鲜的勒痕——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绑过。苏玫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伤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玻璃。

"疼吗？"

沈知微摇头，却因为动作太大而皱起眉。

"撒谎。"苏玫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剥开糖纸递到她唇边，"含着，止疼。"

沈知微乖乖张嘴，舌尖不小心碰到苏玫的指尖。两人同时一怔，苏玫迅速收回手，指尖在裤子上蹭了蹭，像是要擦掉那种触感。

"陆骁说你没去学校。"苏玫转移话题，"老师们都不知道你去哪了。"

"请过假了。"

"以什么理由？"

"发烧。"

苏玫冷笑一声："你班主任就这么好骗？"

沈知微垂下眼睛："他习惯了。"

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让苏玫胸口发闷。她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拉上窗帘，挡住了那些窥探的月光。病房顿时陷入昏暗，只有门上的小窗透进一丝走廊的灯光。

"医生怎么说？"

"观察三天。"沈知微的声音有些疲惫，"没有内出血就能出院。"

苏玫走回床边，突然掀开病号服下摆——沈知微的腰侧有一大片淤紫，边缘已经泛黄，明显是旧伤。

"这也是三天前的事？"

沈知微拽回衣角："上个月。"

苏玫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她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沈知微换下来的衣服，白衬衫已经被血染成了褐色，像一朵枯萎的玫瑰。

"为什么？"她问，"他为什么打你？"

沈知微盯着天花板："他翻到了我的素描本。"

"然后？"

"看到了你的画像。"沈知微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说我是变态。"

苏玫的呼吸一滞。她想起那天沈知微在天台上说的话——"我爸觉得是我克死了我妈"。

"沈知微。"她突然俯身，双手撑在病床两侧，将沈知微困在自己与床铺之间，"看着我。"

沈知微慢慢转过脸，充血的右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骇人。

"你不是。"苏玫一字一句地说，"听清楚了吗？你不是。"

沈知微的睫毛颤了颤："我知道。"

"那为什么——"

"因为他说你。"沈知微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他说你开理发店是为了勾引男人，说你的红发像站街女，说你——"

苏玫吻住了她。

这是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小心翼翼却不容拒绝。苏玫的唇瓣轻轻擦过沈知微干裂的嘴角，避开那些伤口，却依然能尝到铁锈的味道。

沈知微僵住了，右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床单。

"听着，"苏玫退开一点，额头抵着她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知微的呼吸变得急促："你不生气？"

"我只生气你瞒着我。"苏玫的指尖轻轻梳理她额前的碎发，"三天，沈知微，我差点以为你——"

她的声音哽住了。

沈知微抬起完好的右手，小心翼翼地触碰苏玫的脸颊——那里有一道新鲜的擦伤，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

"你怎么弄的？"

"撬你家门锁的时候。"苏玫轻笑一声，"技术不过关。"

沈知微的拇指轻轻抚过那道伤痕："疼吗？"

"疼死了。"苏玫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这里更疼。"

沈知微能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透过单薄的T恤传来，像一只被困住的小鸟。

"对不起。"

"闭嘴。"苏玫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睡吧，我在这儿。"

沈知微摇摇头："护士会赶你走。"

"那就让她试试。"苏玫拖过陪护椅坐下，长腿搭在床沿，"我打架可比你厉害多了。"

沈知微轻笑一声，却因为牵动伤口而倒吸一口冷气。

"活该。"苏玫从包里拿出那本沾血的《月亮与六便士》，"要听故事吗？"

沈知微点点头，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止痛药的效力开始发作，她的意识逐渐模糊。

苏玫翻开书，找到唯一没有被血染污的一页，轻声念道："'在爱情的事上如果你考虑起自尊心来，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实际上你还是最爱自己。'"

沈知微的呼吸变得平稳。苏玫合上书，轻轻握住她没受伤的那只手。

窗外，月亮悄悄移到了云层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