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三月的北京，风里还裹挟着未褪尽的寒意。沈知微站在图书馆四楼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边缘。杯中的热可可早已冷却，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倒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黑。

"这里有人吗？"

清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沈知微抬头，看见一个穿驼色大衣的女生站在对面，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籍。女生的栗色卷发垂在肩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泓秋水，平静而深邃。

"没有。"沈知微慌忙移开自己的笔记本和草稿纸。

"谢谢。"女生坐下时带起一阵淡淡的雪松香气，"你是数学系的沈知微吧？我看过你在《数学年刊》上发表的论文。"

沈知微的钢笔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墨点。那篇关于拓扑空间的论文是她熬夜半个月的成果，没想到会有人注意。"你是...？"

"林砚秋，物理系博士。"女生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最近在研究非线性动力学，正好看到你论文里提到的流形嵌入方法。"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在林砚秋的镜框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们讨论了从微分几何到混沌理论的诸多问题。沈知微发现对方思维敏捷得惊人，往往她刚提出一个猜想，林砚秋就能立刻给出严谨的数学表述。

"明天还来吗？"收拾书本时，林砚秋突然问，"我这里有份NASA最新发布的轨道计算数据，或许对你的研究有帮助。"

沈知微的睫毛颤了颤。徐教授上周刚给她布置了天体力学相关的课题，正缺这方面的资料。"好啊。"她脱口而出，随即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手机——屏幕上有三条苏玫发来的未读消息，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的：【在干嘛？】

"有事？"林砚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没。"沈知微把手机反扣在桌上，"明天几点？"

回宿舍的路上，沈知微才点开那些消息。除了日常问候，苏玫还发了一张照片——理发店新换的霓虹灯招牌，"玫鬼"两个字缺了偏旁的"王"和"鬼"，在暮色中闪烁着诡异的红光，像是某种不怀好意的嘲笑。

【好看吗？】苏玫问。

沈知微打字回复：【像少了点什么】。发送前又删掉，改成：【很特别】。她盯着屏幕等了一会儿，没有收到回复。

宿舍里，林小雨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知微，"她头也不回地说，"徐教授找你，说项目申报表有问题。"

沈知微的肩膀垮了下来。那个国家级科研项目的申报材料她已经改了七遍，每次都有新的问题。她打开电脑，发现邮箱里果然躺着徐教授标红批注的文档，截止日期是明天中午。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沈知微以为是苏玫，抓起来一看却是林砚秋：【找到一份1987年超新星爆发的原始观测数据，对验证你的模型应该有用。要现在发你吗？】

沈知微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窗外，最后一线夕阳沉入高楼之后，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最终回复：【谢谢，麻烦你了】。

凌晨两点十七分，沈知微揉着酸胀的眼睛保存文档。林砚秋发来的数据确实精妙，但整合进模型花费的时间远超预期。她点开微信，苏玫的最后一条消息依然停留在那张霓虹灯照片上。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已经持续了好几分钟，却始终没有新消息跳出来。

沈知微犹豫着打字：【刚忙完】。发送后又补充：【明天要交项目申报】。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涩，苏玫的头像依然安静地躺在列表里，没有变成"已读"。

第二天清晨，沈知微被刺耳的闹铃惊醒。她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在书桌前趴着睡了一夜，右臂压得发麻。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发送成功的申报邮件。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徐教授。

"你终于醒了！"林小雨从卫生间探出头，"徐教授找了你一早上，说申报表里有个数据需要当面解释。"

沈知微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一颗痘。她给徐教授回电话时，对方要求她立刻带着原始数据去办公室。出门前，她看了眼日历——三月二十八日，苏玫生日的前一天。她原本计划今晚的航班回去，行李箱已经收拾好放在床下。

物理楼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徐教授和几位评审老师正在等她。沈知微的模型数据受到质疑，需要现场推演证明。当她站在白板前写下第三个方程组时，余光瞥见窗外飘起了细雨，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答辩持续到晚上七点。走出物理楼时，雨已经下大了。沈知微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在地面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手机显示有两条未读消息，她以为是苏玫，点开却发现是林砚秋：【数据有问题吗？】和【我在图书馆，需要帮忙吗？】

沈知微回复：【解决了，谢谢】。她犹豫了一下，又点开与苏玫的对话框，上一条消息还是她发的【明天要交项目申报】。她深吸一口气，拨通视频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雨越下越大。沈知微冒雨跑回宿舍，发现林小雨正焦急地等她。"徐教授又找你！说项目通过初审了，但要补充一份英文材料，明天早上九点前交。"

沈知微的行李箱还躺在床下，上面落了一层薄灰。她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二十，最后一班回家的飞机是十点四十。如果现在出发，还能赶上。

"我帮你订车？"林小雨递来毛巾。

沈知微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床架，眼前闪过这几天零碎的片段：图书馆里林砚秋推过来的参考资料，深夜收到的观测数据，徐教授越来越紧迫的截止日期...所有这些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越缠越紧。

"算了。"她听见自己说，"帮我取消航班吧。"

第二天中午，沈知微从混沌的梦境中惊醒。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刺入眼睛，她眯着眼摸到手机——十一点零七分，屏幕上显示七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苏玫。还有十几条消息，最早的一条是凌晨五点发的：【我等你到十二点】。

沈知微的血液瞬间凝固。她猛地坐起来，头痛欲裂，这才想起昨晚吃了两片安眠药才勉强入睡。她颤抖着拨通苏玫的电话，听到机械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行李箱被她慌乱地拖出来，轮子卡在床脚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枚素圈银戒就放在夹层口袋里，她摸了好几次才抓住。林小雨推门进来时，沈知微正赤着脚往背包里塞充电器。

"你去哪？徐教授说..."

"帮我请假。"沈知微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就说我家里有人...有人..."

她说不下去了，抓起背包冲出门。雨后的校园地面湿滑，她跑得太急，在拐角处狠狠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板路上，疼得眼前发黑。但比起胸口那种被撕裂的感觉，这点疼痛几乎可以忽略。

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沈知微盯着手机屏幕，苏玫依然没有回复。她点开相册，最新一张照片是上周视频时截图的——苏玫穿着那件黑色真丝睡衣，正在涂指甲油，红发垂落胸前，锁骨处的玫瑰纹身若隐若现。

机场广播通知航班延误。沈知微坐在候机厅，机械地啃着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膝盖上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痂，一动就扯得生疼。她想起那个被遗忘在抽屉里的礼物盒，里面除了银戒，还有一张手绘的设计图——"玫瑰星云"理发店的3D效果图，她熬了三个通宵完成的。

当飞机终于降落在故乡的机场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城市。沈知微拖着行李箱穿过人流，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出租车司机听说去"玫鬼理发"，从后视镜多看了她几眼："那地方还开着啊？听说老板娘脾气挺爆的。"

理发店的卷帘门半拉着，门口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沈知微弯腰钻进去，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店里没开灯，只有里间透出一线暖黄的光。她轻轻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

苏玫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摆着一个插着蜡烛的蛋糕。烛光映着她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小的阴影。她没化妆，红发随意地扎着，身上套着件沈知微的旧卫衣，袖口已经洗得发白。

"苏玫..."沈知微的喉咙发紧。

苏玫抬头，眼神平静得可怕："来了？"她指了指蛋糕，"蜡烛烧完三根了。"

沈知微的行李箱哐当一声倒在地上。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膝盖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温热液体顺着小腿滑下，但她感觉不到疼。

"我设了十二个闹钟。"苏玫用剪刀剪断一缕红发，"手机充了满电。"她指了指工作台上亮着的平板，屏幕显示着航班动态查询页面，"看着你的飞机延误，又起飞，又降落。"

沈知微的眼泪终于决堤。她跪下来，额头抵着苏玫的膝盖："对不起...我..."

苏玫的手指穿过她的短发，力道很轻，像在抚摸一只受伤的动物："起来。"她叹了口气，"膝盖流血了。"

消毒药水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苏玫蹲在地上，棉签轻轻擦过沈知微膝盖的伤口。沈知微低头看她头顶的发旋，想起去年夏天自己中暑晕倒，苏玫也是这样，一言不发地给她处理伤口。

"礼物...我忘带了。"沈知微小声说。

苏玫的手顿了顿："不重要。"

"很重要！"沈知微抓住她的手腕，"是我设计的...我们的理发店...还有..."她说不下去了，银戒还躺在背包夹层里，现在拿出来像某种拙劣的补救。

苏玫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吃蛋糕吧。"

盒子里是沈知微最爱吃的栗子蛋糕，表层奶油有些塌陷，边缘的巧克力牌写着"SW 4ever"。沈知微想起去年苏玫生日，她特意买了同款蛋糕，两人为谁该吃最后那颗酒渍樱桃抢作一团。

"我订了明天的票。"沈知微咬着叉子说，"能多待一天..."

"不用。"苏玫切开蛋糕，"你忙。"

这个平静的拒绝比任何怒吼都让沈知微心碎。她看着烛光中苏玫的侧脸，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变了——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更深更冷的疏离，像冬日里结冰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是刺骨的寒。

当晚，她们躺在理发店后间的小床上，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界限。沈知微听着苏玫均匀的呼吸声，想伸手抱她又不敢。凌晨三点，她悄悄起身，从背包里取出那枚银戒，借着月光看内侧刻的"SW"——字母的弧度像极了苏玫笑起来时嘴角的曲线。

回到北京后，沈知微的生活陷入一种诡异的节奏。林砚秋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图书馆的"偶遇"，实验室的"路过"，甚至"恰好"有多余的音乐会门票。每次她都能精准地填补沈知微日程表的空隙，带来恰到好处的学术启发或生活帮助。

而苏玫的消息越来越少。视频通话从每天一次变成三天一次，最后只剩简短的文字交流。沈知微告诉自己这是因为期末临近，但每当她深夜对着手机屏幕打下长篇大论，又总在发送前一一删去，最后只发出一条干巴巴的【晚安】。

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沈知微在图书馆赶论文时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点开后，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照片上她和林砚秋并肩站在物理楼前，对方正亲昵地帮她整理衣领。拍摄角度刁钻，看起来像在接吻。

【解释一下？】苏玫的消息紧接着跳出来。

沈知微的手指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她拨通苏玫的电话，听到的却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那天晚上，她翻来覆去查看那张照片，终于在角落发现了蛛丝马迹——玻璃反光里有个模糊的人影，举着手机，身形像极了陆骁。

第二天清晨，沈知微顶着暴雨冲进物理系办公室。林砚秋正在整理资料，看到她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

"谁让你接近我的？"沈知微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刀锋般锐利，"陆骁给了你多少钱？"

林砚秋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后面慌乱的眼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NASA数据是伪造的，超新星观测年份错了三年。"沈知微将一叠打印纸摔在桌上，"你不是物理系的，对吧？"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大，敲打着玻璃像某种密电码。林砚秋的脸色变得惨白，她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下："我确实收了钱...但后来是真的欣赏你..."

沈知微转身离开，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她想起这段时间的种种巧合，那些恰到好处的"偶遇"，那些让她错过重要时刻的"紧急任务"，所有碎片终于拼成一幅完整的图景——有人精心编织了一张网，而她像只愚蠢的飞蛾，一头撞了进去。

宿舍里，沈知微机械地收拾行李。期末考还有两周，但她已经买了今晚的机票。手机屏幕亮起，徐教授发来消息：【项目最终答辩提前到明天上午】。她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突然笑了——多么熟悉的套路。

她拨通苏玫的电话，依然是关机状态。打开微信，发现对方的朋友圈更新了一张照片——"玫鬼理发"的霓虹灯招牌终于修好了，"王"和"鬼"的偏旁重新亮起，在夜色中红得刺眼。配文只有三个字：【新开始】。

沈知微的行李箱再次翻倒在地上。她跪下来，额头抵着冰凉的床架，终于明白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像破碎的镜子，即使拼回原样，裂痕依然存在。而她和苏玫之间，已经隔着一整片由误会、距离和他人恶意构成的海洋。

窗外，雨停了。夕阳从云层中透出一线血红色的光，照在床头那条黑色发圈上——几根红发依然缠绕其中，像一缕无法割舍的牵挂，也像一道正在愈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