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夜风带着茉莉的香气,混着新涂的墙漆味漫进来。沈知微蹲在墙角,手里的砂纸在水泥地上磨出细碎的白屑,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到晾衣绳上那件酒红色丝绒裙——苏玫说过,等新店开张就要穿着它剪彩。
“砂纸该换了。”苏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薄荷糖的清凉。
沈知微回头,看见苏玫斜倚在天台门口,右手还打着石膏,吊在脖子上的绷带泛着淡淡的药味。她的红发比以前短了些,齐肩的长度更显利落,额角的疤痕被精心挑染的几缕金发遮住,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医生说你不能来。”沈知微放下砂纸,拍了拍手上的灰。
苏玫挑眉,没受伤的左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一步步挪过来:“老闷在屋里,伤口该发霉了。”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摊开的设计图,“这面墙要做手绘?”
图纸上,沈知微用铅笔勾勒出一片玫瑰星云,最亮的那颗星旁边写着小字:“首席修理师苏玫”。苏玫的指尖轻轻戳了戳那行字,石膏蹭过纸面,留下浅浅的白痕。
“沈大学霸这是要抢我饭碗?”她俯身时,吊带里的皮肤露出来一点,锁骨处的玫瑰纹身被新长的疤痕切割成两半,像朵被揉过的花。
沈知微的喉结动了动,把视线移回图纸:“徐教授说,项目可以加个心理疏导区。”她顿了顿,“就叫‘月光修理铺’。”
苏玫笑出声,肩膀的震动牵扯到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沈知微连忙扶住她,掌心触到她后背的冷汗,才发现她的病号服早就湿透了。
“止痛药呢?”沈知微的声音沉下来。
苏玫从口袋里摸出个空药板,晃了晃:“忘带了。”她仰头看天,月亮被云遮了一半,“其实也没那么疼。”
沈知微没说话,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上。布料上还留着图书馆的旧书香,苏玫深吸一口气,忽然抓住沈知微的手腕往自己脸上贴:“借点凉意。”
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耳垂,那枚银钉在月光下闪了闪。沈知微想起那天在医院,护士说这只耳朵的软骨差点裂了,是硬生生咬着牙没哼一声缝好的。
“别闹。”沈知微想抽回手,却被她握得更紧。
苏玫的拇指在她手腕内侧画着圈,那里的皮肤最薄,能清晰地摸到脉搏跳得又急又乱。“沈知微,”她忽然凑近,呼吸喷在沈知微的锁骨上,“你说,疤痕能被头发盖住,那心里的呢?”
云刚好飘过月亮,天台上暗下来。沈知微能闻到苏玫发间的新洗发水味,是她挑的柑橘调,说是能压一压药味。她的指尖划过苏玫额角的金发,触到疤痕边缘的凸起,像摸到一粒没化完的盐。
“能。”沈知微轻声说,“用时间。”
苏玫嗤笑,突然踮脚在她下巴上啄了一下,快得像蝴蝶停落:“那我可得多囤点时间。”
回到病房时,林砚秋正坐在床边翻文件。她今天穿了条米白色连衣裙,金丝眼镜换成了细框的,看起来柔和了不少。看见她们进来,她立刻合上文件夹,镜片后的眼睛在两人之间转了转。
“律师说陆骁的案子下周开庭。”林砚秋递过一杯温水,“需要你们去旁听吗?”
苏玫接水杯的动作顿了顿,石膏碰到杯壁发出轻响:“不去。”她把水递给沈知微,“看他那张脸都嫌脏。”
林砚秋推了推眼镜:“但他的证词里提到了你父亲……”
“我说不去。”苏玫打断她,声音冷下来,没受伤的手攥成了拳,指节泛白。
沈知微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轻轻碰了碰苏玫的拳头。她的掌心很热,汗湿的皮肤黏在一起,像两块快要融化的糖。
“林学姐,”沈知微开口,“我们会提交书面证词。”她顿了顿,“其他的交给律师就好。”
林砚秋点点头,起身告辞前,忽然从包里拿出个相框:“上次在警局找到的,觉得你们可能需要。”
相框里是张泛黄的老照片,年轻的苏玫爸爸抱着扎羊角辫的苏玫,站在一家小小的理发店门口。招牌上写着“玫瑰发屋”,字迹和苏玫现在的签名几乎一模一样。
苏玫的呼吸停了半秒,伸手去拿相框时,石膏不小心磕在床沿,发出沉闷的响声。她盯着照片里的男人,喉结动了动,忽然笑了:“他以前总说,剪头发和修钟表一样,都得有耐心。”
沈知微想起苏玫工具箱里那把旧镊子,总是被擦得锃亮,尖端还留着弯掉的弧度。苏玫说过,那是她爸修表用的,后来成了她给客人挑碎发的宝贝。
“明天我去把它挂在新店。”沈知微轻声说。
苏玫把相框放在枕头边,手指一遍遍抚过照片里的玻璃门:“他要是知道我把发屋改成修理铺,该骂我不务正业了。”
深夜的病房很静,能听见隔壁床老人的呼吸机声。沈知微趴在床边假寐,感觉有人在碰自己的头发。她眯着眼偷看,苏玫正用没受伤的手捻起她的一缕碎发,借着月光在指尖绕圈。
“你的发尾分叉了。”苏玫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该修修了。”
沈知微的睫毛颤了颤,没睁眼:“等你手好了再说。”
苏玫低笑,指尖滑到她的耳垂,轻轻捏了一下:“那得等挺久。”她顿了顿,“要不……先练练?”
沈知微猛地睁开眼,撞进苏玫含笑的眸子。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她瞳孔里投下细碎的光,像揉碎的星星。
“练什么?”沈知微的声音有点哑。
苏玫的拇指擦过她的唇线,带起一阵战栗:“练怎么……修理你。”
这句话像根羽毛,轻轻搔过沈知微的心尖。她想起苏玫给客人做造型时的样子,手指灵活得像有魔力,剪刀在发间翻飞时,总让人想起蝴蝶振翅。
“流氓。”沈知微别过脸,耳尖在月光下红得透明。
苏玫笑得更欢,石膏不小心打到沈知微的额头,疼得她“嘶”了一声。苏玫立刻收了手,紧张地凑过来:“没事吧?”鼻尖几乎碰到沈知微的额头。
呼吸交缠的瞬间,沈知微闻到她身上的药味里混着点别的——是那天在天台闻到的茉莉香,原来她偷偷抹了自己的护手霜。
“罚你明天给我编辫子。”沈知微推开她,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苏玫挑眉,用没受伤的手比了个“OK”的手势,眼底的笑意漫出来,像要把月光都染甜。
第二天沈知微去买早餐,回来时看见苏玫正对着镜子发呆。她的红发散在肩头,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右手的石膏被拆了,露出缠着纱布的手腕,上面还有几道没消的勒痕——是陆骁那天拽她时留下的。
“在看什么?”沈知微把豆浆递过去。
苏玫转身,抓起桌上的假发片往头上别:“你说,染成银白色怎么样?”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就像老太太的头发。”
沈知微走过去,把假发片摘下来:“不好看。”她拿起梳子,轻轻梳过苏玫的红发,“这样就很好。”
梳子齿划过头皮,苏玫舒服地眯起眼,像只被顺毛的猫。沈知微的指尖碰到她后颈的碎发,那里有道浅浅的疤,是小时候被卷发棒烫的,苏玫说过,那是她第一次拿起美发工具的纪念。
“其实……”苏玫的声音闷闷的,“我有点怕。”
沈知微的手停了停:“怕什么?”
“怕客人看到我的疤。”苏玫的肩膀塌下来,“怕他们觉得我不像个造型师,像个……”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沈知微放下梳子,蹲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的眼睛:“我昨天去新店了,工人说墙面手绘可以开始了。”她握住苏玫没受伤的手,“我画了朵玫瑰,花瓣上有道疤,他们都说特别美。”
苏玫的睫毛上沾了点碎发,像落了片羽毛。她忽然笑了,伸手揉了揉沈知微的头发:“沈大学霸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
“没骗你。”沈知微认真地说,“伤疤是勋章,不是瑕疵。”
这句话让苏玫的动作顿住,她看着沈知微的眼睛,忽然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撞了撞沈知微的额头。力道很轻,像蝴蝶点水,却让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你帮我个忙。”苏玫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等我手好了,第一个给你剪头发。”
沈知微刚想答应,就被护士的敲门声打断。护士进来换药,看见她们凑在一起,笑着说:“感情真好,不像我家那口子,住院时连杯水都懒得给我倒。”
苏玫挑眉,故意往沈知微身上靠了靠:“那是,我女朋友可是模范家属。”
沈知微的耳根瞬间红透,在护士揶揄的目光里,把脸埋进了苏玫的颈窝。那里的皮肤带着体温,还残留着护手霜的茉莉香,让她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花园,夏天的夜晚总是飘着这样的味道。
护士走后,沈知微才抬起头,发现苏玫的脖子被自己蹭红了一小块。她刚想道歉,就被苏玫按住后颈,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
“别动。”苏玫的声音很轻,“让我抱会儿。”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知微能听见苏玫的心跳,和自己的重合在一起,像首没谱的歌。她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疤痕里的痛,好像都在这拥抱里慢慢融化了。
出院那天陈默来接她们,看到苏玫的新发型时,惊讶地张大了嘴:“玫姐,你这是……”
苏玫晃了晃齐肩的红发,发尾挑染的几缕金发在阳光下闪得耀眼:“沈大设计师的手笔。”她冲沈知微眨眨眼,“说这样显得我像个靠谱的修理师。”
陈默啧啧称奇,开车时却偷偷从后视镜看她们。沈知微正帮苏玫调整安全带,手指不小心碰到她手腕的疤痕,苏玫瑟缩了一下,却反手握住了沈知微的手,十指相扣。
陈默轻咳一声,把车载音乐调大了点。是首老歌,歌词里唱着“月光会修理所有的伤”,苏玫跟着轻轻哼,红发随着车身的晃动蹭过沈知微的肩膀,像只撒娇的猫。
新店的装修比预想中快。沈知微带着苏玫去看时,工人们正在挂招牌。“落日之前修理铺”几个字是苏玫写的,笔锋张扬,末尾还画了朵歪歪扭扭的玫瑰。
“这边是剪发区。”沈知微拉着她往前走,“那边是心理咨询室,徐教授介绍的学姐下周就来驻场。”她指着墙角的展柜,“这里放你的奖杯,还有那把断剪刀。”
苏玫的目光却落在最里面的隔间,那里摆着张修表台,是陈默表哥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铜制的表盘已经氧化,却擦得锃亮。
“你怎么知道……”苏玫的声音有点哑。
沈知微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是枚修表用的螺丝刀,木柄上刻着朵小小的玫瑰:“陈默说,你爸以前总用这个给客人修发夹。”
苏玫的眼眶红了,她别过脸去抹了把眼睛,却被沈知微抓住手腕。没受伤的左手还留着握剪刀的薄茧,摩挲过沈知微的掌心,带来一阵熟悉的痒。
“沈知微,”苏玫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沈知微点头,看着她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嗯,从你说要开个让人觉得被接纳的地方开始。”
苏玫凑近一步,用没受伤的手勾住她的脖子,鼻尖蹭过她的脸颊:“那首席修理师的工资……”
“归你。”沈知微的呼吸乱了,“我只要……”
“只要什么?”苏玫的唇离得很近,说话时的热气喷在她的唇上。
沈知微的视线落在她锁骨的疤痕上,那里的玫瑰纹身虽然破了,却像开得更艳了。她忽然想起那天在天台,苏玫说疤痕需要时间修理,或许她们的感情也是这样,不需要急着开花,慢慢修,总会好的。
“只要你每天给我编辫子。”沈知微轻声说,把脸埋进她的颈窝。
苏玫低笑,没受伤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像在修理一件珍贵的宝贝。夕阳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月光修理铺”的招牌上,像朵慢慢舒展的玫瑰。
远处的天空开始泛红,是落日的颜色。沈知微想,或许修理和等待一样,都需要耐心,就像她们走过的这些路,带着伤,却始终朝着光。而在落日之前,她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修理彼此的疤痕,慢慢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