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发与齿轮

晨光漫过“落日之前”的落地窗时，沈知微正在擦拭修表台。铜制的表盘被氧化成青绿色，她用软布蘸着酒精细细打磨，指腹蹭过那些细密的齿轮纹路，忽然想起苏玫工具箱里那把断剪刀——银刃卷边的弧度，倒和这表芯的齿轮有几分相似。

“沈会计这是要抢我修表的活儿？”

苏玫的声音裹着晨露的湿气飘进来。她今天穿了件白色工字背心，右肩的绷带拆了，露出新长的淡粉色疤痕，像条细细的丝带缠在肩头。红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沾着点不知从哪蹭来的白灰。

沈知微放下软布：“医生说你不能碰化学试剂。”她指了指苏玫手里的染发剂，“王太太的蓝黑色不是说下周再染？”

苏玫晃了晃手里的染碗，靛蓝色的膏体在晨光里泛着金属光泽：“她儿子结婚，急着要当最靓的婆婆。”她凑近时，沈知微闻到她发间的柑橘香里混着点氨味，“再说，我左手还能用。”

说着，她用没受伤的左手拿起染发刷，手腕轻巧地一转，刷尖在碗沿刮出利落的弧度。沈知微忽然注意到她虎口处有道新的小伤口，大概是拆绷带时被金属扣划的，结了层薄薄的痂。

“别动。”沈知微转身去拿医药箱，回来时发现苏玫正对着镜子挑眉，染刷悬在自己发梢，像是要给自己也添几缕蓝。

“想试试？”苏玫歪头笑，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格外清晰，“我给你挑染几缕，配你的白衬衫肯定好看。”

沈知微按住她的手腕，碘伏棉签轻轻点在那道小伤口上。苏玫瑟缩了一下，却反手抓住她的指尖往自己唇边送，用牙齿轻轻咬了咬棉签：“有点甜。”

呼吸落在沈知微的指腹上，带着薄荷牙膏的清凉。她想起昨夜苏玫疼得睡不着，蜷在沙发上啃苹果，说酸能压过疼，结果果肉全被牙印啃得坑坑洼洼。

“别闹。”沈知微抽回手，耳根在晨光里泛着粉，“王太太快来了。”

苏玫却没松手，反而用染刷的木柄蹭了蹭她的下巴：“那等忙完，给你修修头发？”她的目光扫过沈知微的发尾，“有点分叉了，像没上油的齿轮。”

这个比喻让沈知微笑了。她想起苏玫给客人剪发时总说，头发和感情一样，该修就得修，拖着只会越来越糟。那时她还不懂，直到看见苏玫对着镜子剪去及腰的红发，说太长了碍事，剪到齐肩时，碎发落在地上，像摊开的血泊。

王太太来的时候，苏玫正在调护理精油。她用左手把玫瑰纯露倒进玻璃碗，动作有点笨拙，液体洒出来些，在台面上晕成小小的水渍。沈知微刚想帮忙，就被她用眼神制止了。

“沈会计去整理合同吧。”苏玫冲王太太笑，“我这首席修理师可得亲自上阵。”

王太太坐在理发椅上，看着镜子里苏玫额角的金发：“这挑染真别致，像藏了片阳光。”她顿了顿，“前阵子听说你出事了，可担心坏了。”

苏玫的染发刷顿了顿，靛蓝色的膏体滴在围布上，晕开一小朵蓝花。“小伤。”她轻描淡写，左手的剪刀在发间游走，“倒是王太太，这白头发又多了点，要不要盖一盖？”

沈知微坐在角落整理文件，听着苏玫和王太太闲聊。她的声音比以前软了些，没那么多带刺的玩笑，给王太太推荐护发素时，甚至会耐心解释成分——那瓶玫瑰精油是她特意调的，加了点安神的薰衣草，说王太太总失眠，闻着能舒服点。

中途苏玫去洗手，沈知微跟着进了洗手间。她正在用洗手液搓手，左手的动作不太灵活，泡沫堆在虎口的伤口上，泛着点淡淡的红。

“疼吗？”沈知微递过干净毛巾。

苏玫没接，反而把沾着泡沫的手往沈知微脸上抹：“帮我擦擦。”她的指尖划过沈知微的唇角，带着点凉意，“你看，左手也能干活。”

沈知微抓住她的手腕，用毛巾细细擦着她的指缝。泡沫被擦掉后，那道小伤口更明显了，像道没愈合的裂痕。“医生说至少要养三个月。”沈知微的声音沉下来，“别逞强。”

苏玫低头看着交握的手，忽然笑了：“沈知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她的拇指蹭过沈知微的掌心，“连自己都修不好。”

水龙头滴着水，在瓷盆里敲出轻响。沈知微想起苏玫刚住院时，半夜总惊醒，抓着她的手说梦见自己的手废了，再也握不了剪刀。那时她只是沉默地拍着她的背，现在才明白，比起身上的伤，她更怕的是失去赖以生存的手艺。

“上次去看修表台，陈默表哥说，旧齿轮上点油，还能转很久。”沈知微轻声说，“人也一样。”

苏玫的睫毛颤了颤，忽然凑过来，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额头：“那你当我的润滑油？”

这个距离太近，沈知微能数清她虹膜里的红血丝，是昨夜没睡好的痕迹。她想后退，却被苏玫按住后颈，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很轻，像羽毛落在皮肤上，带着泡沫残留的凉意。

“别分心。”苏玫松开她，转身时肩膀的疤痕在镜子里闪了闪，“王太太该等急了。”

下午阳光正好，苏玫在修表台前摆弄那枚旧螺丝刀。木柄上的玫瑰刻痕被磨得很淡，她用指尖一遍遍描摹，忽然抬头问：“沈知微，你说这表还能走吗？”

沈知微走过去，看了看表芯：“缺了个小齿轮。”她顿了顿，“陈默表哥说能找到配件。”

苏玫的手指停在表盖内侧，那里刻着行小字：“玫玫的第一个生日礼物”。字迹歪歪扭扭，是她爸的笔迹。“其实转不转也没关系。”她轻声说，“放着看看就好。”

沈知微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里面是枚小小的齿轮，黄铜色的，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昨天去旧货市场淘的。”她把齿轮放在苏玫手心，“试试能不能装上。”

苏玫的指尖抖了抖，齿轮在她掌心转了半圈。她用左手拿起螺丝刀，笨拙地对准表芯，试了三次才把齿轮卡进去。阳光透过她的指缝落在表芯上，那些金属零件忽然闪了闪，像有了光。

“好像……能转了。”苏玫的声音有点哑。

沈知微俯身在她耳边：“你看，只要找对配件，再旧的表也能走。”她的呼吸拂过苏玫的耳廓，“人也一样。”

苏玫忽然转头，唇擦过沈知微的脸颊。很轻的一下，像花瓣飘落，却让两人都僵住了。窗外的风吹进来，卷起几缕苏玫的红发，缠在沈知微的手腕上，像条温暖的锁链。

“沈知微，”苏玫的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等我手好了，给你剪个新发型吧。”

沈知微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玫鬼理发”门口抽烟，红发被风吹得很乱，却亮得像团火。那时她绝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和这个浑身带刺的人一起，在这间洒满阳光的店里，修理旧表，也修理彼此的伤。

“好。”沈知微轻声说，指尖轻轻碰了碰她额角的金发，“但要等你左手完全好利索。”

苏玫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她低头继续装表，左手的动作依然笨拙，却稳了很多。沈知微坐在旁边看着，听着齿轮转动的轻响，忽然觉得，或许她们的故事就像这旧表，曾经停摆，布满裂痕，但只要慢慢修，总会重新走起来，在落日之前，走出属于自己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