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修发记

傍晚的雨来得急，豆大的雨点砸在“落日之前”的玻璃门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沈知微刚把最后一份合同放进抽屉，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嗒”一声轻响——是苏玫在摆弄那台旧吹风机，金属外壳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斑驳的银。

“这玩意儿还能用？”沈知微走过去，指尖碰了碰吹风机的出风口，还带着点余温。

苏玫正用左手缠着胶带固定松动的电源线，红发被雨打湿了几缕，贴在颈侧，像抹没擦干净的胭脂。“陈默表哥修的。”她抬头时，发梢的水珠滴在锁骨的玫瑰纹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说比新的还耐用。”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风裹着雨丝吹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沈知微把空调调高两度，转身时看见苏玫正对着镜子拨弄头发，左手举着梳子，动作还有点滞涩——右肩的疤痕虽然长好了，却还不能太用力。

“我帮你吹。”沈知微接过吹风机，插上电源时，机身轻微震动了一下，像只刚醒的小兽。

苏玫乖乖坐在理发椅上，后背抵着冰凉的皮革。沈知微站在她身后，吹风机的热风拂过她的红发，带着淡淡的柑橘香。她的指尖穿过发丝，能清晰地摸到发尾的分叉，是上次被陆骁扯断的，新长出来的部分还带着点卷。

“沈会计这手艺，快赶上专业的了。”苏玫的声音透过镜子传过来，带着笑意，“要不以后我负责剪，你负责吹？”

沈知微的手顿了顿，热风扫过苏玫的耳垂，那枚银钉在灯光下闪了闪。“别闹。”她把吹风机调小一档，“小心烫到。”

苏玫却突然转头，鼻尖差点碰到沈知微的手腕。“怕什么？”她的呼吸喷在沈知微的皮肤，带着薄荷的清凉，“有你在，烫到了也有人给我涂药膏。”

镜子里映出两人的身影，沈知微的手还举着吹风机，苏玫的红发散在她的臂弯里，像团燃烧的火。雨还在下，玻璃门上的水汽越来越重，把外面的世界晕成了一片模糊的光影。

“别动。”沈知微把苏玫的头转回去，指尖轻轻拨开她额角的金发，露出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快吹好了。”

苏玫没再说话，却用左手偷偷抓住了沈知微垂在身侧的手。她的掌心还带着点凉意，指腹的薄茧蹭过沈知微的指缝，带来一阵熟悉的痒。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吹风机的热风差点吹到苏玫的头皮。

“烫。”苏玫轻哼一声，却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

沈知微连忙移开吹风机，低头时看见苏玫的肩膀微微颤抖，不是疼的，是在笑。她的指尖在苏玫的掌心掐了一下，却被她反手扣住手腕，拉着往自己唇边送——苏玫用牙齿轻轻咬了咬她的指尖，像在惩罚，又像在撒娇。

“沈知微，”苏玫的声音很轻，透过镜子看着她，“你是不是紧张了？”

沈知微的耳根在灯光下泛着红，把脸转开，假装看窗外的雨：“没有。”

苏玫却不依不饶，用没受伤的左手把她的脸转回来，指尖轻轻捏着她的下巴：“那为什么不敢看我？”她的拇指蹭过沈知微的唇线，“还是说，你喜欢我离你这么近？”

雨敲在玻璃上的声音越来越响，掩盖了沈知微的心跳。她看着苏玫眼里的笑意，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玫鬼理发”见到她的场景——那时苏玫也是这样，靠得很近，问她“想剪什么样的发型”，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撩拨，却让她记了很久。

“吹风机要凉了。”沈知微挣开她的手，重新拿起吹风机，却不敢再看镜子，“快吹完了。”

苏玫没再说话，却乖乖坐好，只是偶尔用左手偷偷碰一下沈知微的手背，像只好奇的猫。沈知微的指尖穿过她的红发，能摸到那些新长出来的碎发，软软的，像婴儿的胎发。她忽然想起苏玫说过，头发是有记忆的，会记得主人经历过的事，开心的，不开心的，都会藏在发梢里。

吹完头发，雨还没停。苏玫坐在理发椅上，对着镜子给自己编辫子，左手的动作还不太熟练，编到一半就散了。她有点烦躁地扯了扯头发，额角的疤痕露出来，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显。

“我帮你。”沈知微走过去，拿起她的红发。发丝还带着点温热的水汽，绕在指尖，像条柔软的丝带。

苏玫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后背轻轻靠在沈知微的怀里。“沈会计还会编辫子？”她的声音带着点惊讶，“我还以为你只会算账。”

“以前帮邻居家的小孩编过。”沈知微的指尖穿过苏玫的红发，开始慢慢编织，“她们说我编的辫子最结实，不容易散。”

苏玫轻笑，肩膀的震动传到沈知微的手臂上。“那你编紧点。”她轻声说，“明天要去给林砚秋送合同，可不能让她看见我这么狼狈。”

沈知微的手顿了顿，想起林砚秋上次来店里时，看着苏玫的眼神里带着点愧疚，说要是当初早点拿出证据，苏玫就不会受伤了。苏玫却笑着说“都过去了”，转身给她调了杯玫瑰茶，说这茶能安神，让她别总想着以前的事。

“林学姐说，陆骁的案子判了二十年。”沈知微轻声说，指尖继续编织辫子，“律师说，以后他再也不会出来了。”

苏玫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用左手抓住了沈知微的手腕。沈知微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发抖，知道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还是没放下。她把辫子编得更紧了些，像在给她力量。

“都过去了。”沈知微轻声说，把最后一缕头发绕好，用皮筋固定住，“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苏玫抬头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扎着一条简单的马尾辫，红发在灯光下泛着光泽，额角的金发遮住了疤痕，看起来干净又利落。她忽然笑了，伸手摸了摸辫子：“沈会计这手艺，真是深藏不露。”

沈知微也笑了，刚想说话，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雨还在下，门口站着个穿着雨衣的女孩，看起来十七八岁，怀里抱着个旧书包，头发湿淋淋的，贴在脸上。

“请问……这里能剪头发吗？”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怯生生的语气，“我想把头发剪短，越短越好。”

苏玫和沈知微对视一眼，苏玫站起身，走到女孩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进来吧，先把雨衣脱了，别感冒了。”

女孩走进店里，脱下雨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校服。她的头发很长，快到腰了，却乱糟糟的，发梢还沾着点泥。沈知微给她倒了杯热水，她双手捧着杯子，指尖微微发抖。

“想剪多短？”苏玫拿起剪刀，左手的动作已经熟练了很多，“到肩膀？还是到下巴？”

女孩低头看着杯子里的水，轻声说：“越短越好，最好……像男生一样短。”

苏玫的动作顿了顿，却没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她转头对沈知微说，“帮我拿推子。”

沈知微拿来推子，看着苏玫给女孩围上围布。女孩的身体很僵硬，眼睛紧紧闭着，像是在害怕什么。苏玫的左手拿着推子，动作很轻，慢慢推过女孩的头发，碎发落在围布上，像黑色的雪花。

“别害怕。”苏玫的声音很温柔，和平时的调调完全不同，“剪短头发，就像把不开心的事都剪掉一样，会轻松很多。”

女孩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围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我被欺负了。”她的声音哽咽着，“他们说我头发长，像个怪物，还扯我的头发……”

苏玫的动作停了下来，用没受伤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后背：“没事了，以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她顿了顿，“剪了短发，他们就不敢再扯你的头发了，而且，短发也可以很好看。”

沈知微站在旁边，看着苏玫温柔的样子，忽然想起她自己——当年她爸出事，她也是这样，把及腰的长发剪得很短，说这样就不用再对着镜子哭，不用让别人看见她的脆弱。原来苏玫一直都懂，懂那种想通过改变外表来隐藏伤痛的心情。

推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女孩的头发一点点变短，露出光洁的额头。苏玫的左手很稳，推子走过的地方，头发整齐又利落。沈知微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额角的疤痕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却一点也不丑，反而像枚勇敢的勋章。

剪完头发，女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了很久。她的头发短到耳朵上面，露出圆圆的耳朵，看起来清爽又精神。她忽然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却笑得很开心：“谢谢姐姐，真的很好看。”

苏玫也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以后要是再有人欺负你，就来这里找我。”她顿了顿，“或者找她也行。”她指了指沈知微，“她可是我们店的‘军师’，很厉害的。”

女孩点点头，付了钱，穿上雨衣，开开心心地走了。雨还在下，却比刚才小了很多，门口的路灯透过雨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好像很懂她。”沈知微走过去，帮苏玫收拾工具。

苏玫坐在理发椅上，看着门口的方向，轻声说：“因为我以前，也和她一样。”她顿了顿，“我爸出事那年，我也把头发剪得很短，以为这样就能把痛苦都剪掉。”

沈知微的心里轻轻疼了一下，走过去，坐在苏玫旁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掌心还是有点凉，指腹的薄茧蹭过沈知微的指缝，带着熟悉的温度。

“现在呢？”沈知微轻声问，“还觉得痛苦吗？”

苏玫转过头，看着沈知微的眼睛，忽然笑了。她的眼里映着灯光，像有星星在闪：“现在不觉得了，因为有你在。”她顿了顿，用没受伤的左手轻轻捏了捏沈知微的下巴，“沈会计，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像？都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去修理别人的伤痛，却忘了自己也需要被修理。”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看着苏玫近在咫尺的脸，能闻到她发间的柑橘香，混着淡淡的雨味。她忽然想起刚才给苏玫编辫子时，指尖穿过她红发的触感，柔软又温暖。原来她们都是一样的，一边治愈别人，一边等待被治愈。

“那以后，我们互相修理。”沈知微轻声说，指尖轻轻碰了碰苏玫额角的疤痕，“你的伤，我的胆小，我们一起慢慢修。”

苏玫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突然被点亮的灯。她忽然凑近，用鼻尖蹭了蹭沈知微的额头，动作很轻，像蝴蝶点水一样：“好啊，那我们就说好了，以后互相修理，谁也不许耍赖。”

雨还在下，却比刚才温柔了很多，敲在玻璃上，像轻柔的音乐。沈知微看着苏玫的笑脸，额角的疤痕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却一点也不碍眼，反而让她觉得很真实。她忽然明白，所谓的修理，不只是修理头发，修理旧物，更是修理彼此的伤痛，修理那些不完美的过往。而她和苏玫，会在这个叫做“落日之前”的小店里，一起慢慢修理，一起慢慢长大，一起把日子过成想要的模样。

夜深了，雨终于停了。苏玫和沈知微锁好店门，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路灯的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带着雨后的清新味道。苏玫的左手牵着沈知微的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紧紧靠在一起，像永远不会分开的样子。

“明天天气应该会很好。”苏玫忽然说，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可以把店里的被子拿出来晒一晒，还能给那盆玫瑰浇点水。”

沈知微点点头，握紧了苏玫的手：“好，明天我们一起。”

苏玫笑了，转头看着沈知微的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温柔。她忽然凑过去，在沈知微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像羽毛落在皮肤上，带着点雨后的凉意。

“沈知微，”苏玫的声音很轻，却很认真，“谢谢你，愿意和我一起修理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沈知微的脸颊发烫，却没有躲开，反而转头看着苏玫的眼睛，轻声说：“我也谢谢你，愿意让我和你一起。”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往前走。街道很安静，只有她们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虫鸣。远处的天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很快就要来了。而她们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不管有多少伤痛，她们都会一起面对，一起修理，一起在落日之前，把每一个日子都过得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