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二年深秋,銮驾归京的烟尘未散,瑞郡王府门前车马喧腾,仆从脸上浮着喜气。胤禟利落下马,一身行尘掩不住眼底神采。他没急着进门,转身走向覆着厚油毡的车厢,亲自捧出几个粗布口袋。袋口敞着,露出几缕雪白蓬松的絮团,在秋阳下泛着柔光。
门廊下,婉仪穿秋香色缎面夹袄,外罩素绒斗篷,含笑静立。弘晸和茉雅奇像脱缰的雀儿,挣脱乳母扑过来,喊着 “阿玛”。弘晸抱住胤禟的腿,仰脸盯着布袋:“这是啥?软乎乎像云朵!” 茉雅奇踮脚想够那雪白絮团,鼻尖还嗅着父亲身上陌生的尘土气。
稍远些,乳母抱着刚满一岁半的弘暲和弘晅。弘晸伸手指胤禟,“啊… 啊” 地叫;弘晅把脸埋在乳母肩窝,只露乌溜溜的眼偷瞄。
胤禟把布袋交给管事:“搁干燥库房,这是顶要紧的宝贝!” 才弯腰抱起龙凤胎,各亲一口:“想阿玛没?带了好玩意!” 他大步走到婉仪面前,目光在她脸上摩挲,声音温软:“婉仪,辛苦你了。爷回来了。” 婉仪迎上他的眼,笑意里裹着千言万语:“九爷一路辛苦,平安就好。”
正院暖阁,炭盆驱散了秋寒。胤禟解开布袋,露出洁白柔韧的棉花(时称 “白叠子”),捻起一簇递婉仪,眼里亮得灼人:“快摸摸!松江府见的!叫‘白叠子’,比北地木棉、丝绵暖和,吸湿透气,最能御寒。” 他压低声音,带着发现宝藏的兴奋,“江南沙壤荒地都能种,产量还高!”
指尖触到的温软直抵心间,婉仪瞬间明了价值。她抬眸,眼里也燃着光:“这是天赐良物!若能推开,北地百姓过冬、戍边将士……” 惠民钱庄借贷的贫户冬日瑟缩的模样,在她眼前晃过。
胤禟重重点头,铺开江南带回的草图:“爷也是这心思!已重金聘了当地老把式,连棉种都带来了。先在京郊庄子试种,摸透北地脾性。” 他手指点着图,语速轻快,“试成了就通过‘惠民钱庄’,给改种的农户低息借贷,包收棉花。再建‘惠民织坊’,纺棉布、做棉衣,定价实在,让寻常百姓都穿得起、盖得上!” 宏图里,江南的机巧与京城的产业、惠民的初心紧紧缠在一处。
婉仪摩挲着江南棉布样,补充道:“百姓初见这物,未必知其好。不如先在‘济世堂’和粥棚赶制一批棉衣,给孤寡贫老送去,让他们亲身体验。口口相传,胜过千言万语。织坊的章程,我帮着参详。”
胤禟眼睛一亮,击掌赞:“妙!还是婉仪心细!要的就是口碑!”
几日后,雍亲王福晋递来帖子,说弘晖想趁学业之余,过府与弘晸、茉雅奇论学问、做游戏,全手足之情。婉仪知是加深情谊的意,欣然应了,将前院临花园的静室辟为 “稚趣书斋”,备了茶点,叮嘱孩子们守礼。
弘晖如约而至,穿竹青暗纹常服,身姿挺拔,气质清朗。先向婉仪行礼:“侄儿给九婶请安。” 声音温和,礼数周全。目光落向嬷嬷领来的弟妹,笑意温煦。
弘晸早被他腰间的鎏金珐琅怀表勾了魂,眼睛瞪得溜圆。茉雅奇则盯着他袖口露出的青金石手串。婉仪稍一引导,弘晖便自然接过话头,先问弘晸近日读了什么、玩了什么。
弘晸献宝似的捧出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西洋自鸣钟模型。弘晖眼里掠过讶异,随即温和一笑,没责备,反倒就着散落的齿轮,讲起 “杠杆”“传动” 的道理,顺手用茶杯、镇纸做演示。弘晸听得入迷,小脑袋点个不停。
弘晖又取出《诗经》,翻开绘着蒹葭白露的插页,用温润的嗓音讲意境,还引导茉雅奇把诗中景色和她收集的宝石联系起来。茉雅奇举着蓝宝问:“晖哥哥,这像不像诗里的‘水’?” 静室里,少年的讲解与孩童的询问缠在一处,满是求知的暖。
深秋京郊,天高云阔。胤禟带婉仪和管事,亲临庄上新辟的棉田。江南来的老棉农正指点雇工整地,为开春播种做准备。胤禟蹲下身,抓起一把带寒气的沙壤土,捻磨着和老棉农聊墒情、排灌、越冬防寒。婉仪立在田垄上,裹紧斗篷,目光掠过这片载着暖意的土地,落在胤禟专注的侧影上,心里涌着踏实的盼。
此时书斋里正热闹。弘晖掀开蒙布托盘,露出几枝带棉桃的棉枝和一簇棉花。“这就是九叔带回的‘白叠子’。” 他拈起棉花,“摸摸看,软不软?暖不暖?”
弘晸立刻点头:“软!像天上的云!” 茉雅奇凑近闻了闻,歪头道:“没有味儿!比丝绵干净!”
“等开春种在地里,到了秋天,就能收好多好多。” 弘晖温言讲着,“做成棉衣,冬天就不冷了。”
茉雅奇忽然眼睛一亮,从荷包里掏出颗白玉髓,轻轻搁在棉花上:“晖哥哥你看!白玉髓像小日头,搁棉花上,就更暖和了!我要给弟弟们缝条嵌宝石日头的小棉被!”
童言稚语逗得弘晖朗声笑:“茉雅奇这想法真好!白玉髓如日,棉花若云,日暖云柔,自然更暖。” 弘晸也跟着咯咯笑,拍着小手说要帮妹妹摘棉花。
看着弟妹的笑靥,听着茉雅奇 “宝石棉被” 的趣念,再想起九叔在田间为推广棉花奔忙的身影,弘晖清俊的脸上浮出超越年龄的感佩。皇孙的责任感,似被这 “白叠子” 的暖与稚子的纯,注入了更具体、更温厚的意思。
几日后,胤禟带着精选的棉种、江南棉布样,还有婉仪提议赶制的棉衣,入乾清宫觐见。他把江南亲见的棉之利、北地推广的法子(试种、钱庄扶持、织坊惠民)细细奏陈,特意强调:“此物不夺膏腴,利在沙瘠,御寒远胜丝麻,普及可惠兆民,实乃天赐御寒至宝。”
康熙捻着棉絮,抚着棉衣的厚暖,又闻已在京郊试种、先惠贫弱,龙颜大悦,抚掌赞:“胤禟此心,泽被苍生!若成,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着内务府、户部协理推广,所需钱粮据实奏报!”
这是莫大的肯定。胤禟领旨谢恩,走出乾清宫时,深秋的阳光正暖融融泼下来。胸中荡着宏图将展的豪情,更浸着皇父首肯的欣慰。这一刻,“平安乐” 三个字在他心里豁然开朗 —— 不只是一家的安宁,更是把这份 “平安” 与 “温暖”,播向更广的天地。
当晚,瑞郡王府花厅灯火通明,家宴正暖。胤禟讲着乾清宫献棉的事,眼里闪着光。弘晸立刻挺起小胸脯:“晖哥哥也教我们认‘白叠子’了!” 茉雅奇忙点头:“我要做嵌宝石日头的棉被!” 弘暲和弘晅坐在高椅里,似懂非懂地拍着小手,咿呀学舌:“被被… 暖暖…”
婉仪含笑望着眉飞色舞的丈夫和童言稚语的儿女,亲手为胤禟盛了碗热汤。目光拂过孩子们的笑脸,落回胤禟因抱负而明亮的眼,心里一片宁和圆满。窗外秋风渐紧,屋内暖意氤氲。案头烛火跳着,映着新摘的棉花样品,洁白蓬松,像一团团小云朵,静静散着希望的光。
这方寸家宅的灯火,与即将在广袤土地上生根的 “白叠子”,此刻奇妙地缠在一处,勾勒出 “平安乐” 最厚、最暖的底色。胤禟接过汤碗,指尖不经意触到婉仪的指腹,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都融在这一笑里。前路或有风霜,然心同德、意同源,这点暖,足够消融任何寒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