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客厅劈成两半的时候，张桂源正坐在沙发最边缘，后背像抵着块烧红的铁板。左手攥着遥控器捏出了汗，塑料壳子上的花纹硌得掌心生疼，电视屏幕却始终是暗的。墙上石英钟的秒针"咔哒咔哒"往前走，声音在静悄悄的屋里被放大，像有人拿小锤子敲他太阳穴。
厨房里传来塑料袋子窸窣响动，接着是玻璃杯碰撞的脆响。张桂源喉结动了动，视线钉死在茶几腿上——那里还沾着上周阿吱吃薯片掉的渣子，他昨天半夜偷偷用指甲抠了半天也没弄干净。
"哥！你看我带什么回来啦？"
阿吱的声音像刚开瓶的橘子汽水，甜得冒泡。张桂源浑身一僵，没回头。脚步声哒哒哒地从厨房跑出来，带着爆米花的奶油香味，停在他身后。他闻到这味道就想起上个月游乐场，她举着棉花糖踮脚替他擦嘴角奶油时，头发蹭过他下巴的痒。
"砰！"玻璃碗被搁在茶几上，五颜六色的零食蹦了蹦。张桂源眼角余光扫到彩虹糖、青柠味薯片，还有他爱吃的那种蜂蜜黄油味扁桃仁。中间埋着两个圆滚滚的爆米球，是她昨天说要学做的小零食。
"你干嘛呢？盯着茶几发呆。"阿吱绕到他面前，小白鞋上的蝴蝶结随着动作晃了晃——这鞋还是他上个月用兼职工资买的，当时她抱着鞋盒笑出声，说这是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张桂源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到茶几，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阿吱"呀"了一声，伸手想来扶他胳膊。他像被针扎似的往旁边躲，后腰撞到电视柜棱角，疼得倒吸凉气。
"哥？"阿吱的手停在半空，笑容淡下去，"你怎么了？"
张桂源别过脸看窗外，晚霞烧得天边通红，把楼下的梧桐树叶子照得像团火。他数着叶子告诉自己要冷静，昨天晚上躺在床上背政治提纲背到三点，那些"树立正确价值观"的黑体字像小鞭子抽着他的良心。
"我不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阿吱"啊"了一声，眨了眨眼，好像没听清："什么不去？"
张桂源咬着牙，就是不看她。茶几上的两罐可乐冒着细密的水珠，顺着罐身流下来，在玻璃桌面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像谁在哭。芒果块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摆得整整齐齐，是她知道他吃芒果不喜欢吐核，特意挖掉了的。
"电影。"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喉结上下滚动，"我不去了。"
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连秒针的声音都消失了似的。张桂源能听到自己擂鼓似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响。他知道阿吱在看他，那眼神肯定像只受委屈的小奶猫，湿漉漉的，让他想起小时候邻居家那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为什么啊？"阿吱的声音低了八度，还有点抖，"不是说好一起去看的吗？你上周还说特别期待那个..."
"学习。"张桂源打断她，抓起沙发上的校服外套往肩上搭，"快期末考试了。"
这句话像根针戳破了什么，屋子里的奶油香气瞬间变得呛人。张桂源低头换鞋，帆布鞋带子松了也没系，蹭着脚后跟就想往门口冲。经过阿吱身边时，他屏住呼吸，生怕闻到她头发上的栀子花香——那个味道总让他想起雨夜她躲在他怀里发抖的样子，后背汗湿的睡衣贴着他的胸口，像两张被水粘在一起的纸。
"站住。"
阿吱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她的手指很凉，指甲修剪得圆圆的，陷进他胳膊上的肉里。张桂源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胳膊，听见"哗啦"一声脆响，接着是玻璃珠滚落满地的声音。
他僵在原地不敢回头。秒针又开始走动了，"咔哒、咔哒"，每一声都像踩在他神经上。他能想象出地上是什么样子——那碗精心准备的零食肯定摔了，彩虹糖滚得到处都是，像撒了一地的亮晶晶的眼泪。
"你到底怎么了？"阿吱的声音带着哭腔，"从周一早上就怪怪的！躲着我吃饭，放学不等我，现在又..."
张桂源闭上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但是管用，能让他清醒点。厨房里传来炒菜铲子碰到锅沿的轻响，还有水流过洗碗池的声音。他突然想起母亲早上出门时看他的眼神，像在审视一件有裂缝的瓷器。
"我都说了要复习！"他猛地转身，声音大得吓人。阿吱被他吼得往后缩了缩，眼睛红得像兔子。夕阳正好照在她脸上，能看到细细的绒毛上沾着泪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她胸前的白色T恤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
"你骗人！"阿吱突然提高声音，泪珠掉得更凶了，"你上次模拟考都睡觉还考了全班第三！你从来不在乎复习的！"她吸了吸鼻子，手指攥得紧紧的，"你就是...就是讨厌我了是不是？"
最后那句话像巴掌打在张桂源脸上。他看着眼前抽泣的女孩，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喘不过气。他想说不是的，想说这几天他躲在房间里，满脑子都是她半夜做噩梦哼哼唧唧找水喝的样子；想说那天早上洒了豆浆后，他偷偷把她擦过桌子的抹布抱在怀里闻了好久；想说他昨天放学特意绕到电影院，排了半小时队又买了两张票，现在正躺在他校服口袋里，被体温焐得热乎乎的。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厨房门帘轻轻晃动了一下，露出半截印着小黄花的围裙。张桂源的血瞬间凉了半截，就像那个雷雨夜里被阿吱撞破他在偷偷画她的素描本时一样，恐慌顺着脊椎爬上来，冻得他骨头疼。
"是又怎么样？"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冷得像冰，"我早就烦你了。抢我零食，打扰我学习，整天腻歪歪地缠着我..."
阿吱的哭声突然停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眼泪挂在睫毛上，像冬天窗户上的冰花。张桂源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那些伤人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给我。"他伸出手，声音发紧。
阿吱没反应，还是呆呆地看着他。
"电影票。"张桂源重复道，伸手去抢她攥在手里的那张纸。阿吱这次反应很快，猛地把票往后藏，眼泪又开始掉。两个拉扯间，那张粉色的电影票掉在了地上，边缘被她特意剪成的波浪形花边沾了灰。
张桂源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有根弦断了。他弯腰捡起电影票，手指抖得厉害。票根上还带着她的体温，背面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小的字："和哥哥看的第一场电影：）"那个笑脸画得歪歪扭扭，像个缺了角的月亮。
"撕了它。"他告诉自己，同时听见母亲在厨房里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闭上眼睛，用力一撕。纸张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像什么东西碎掉了。再睁开眼时，阿吱的脸已经白得像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却没有哭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咬出了一圈白痕。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明明说过...说过这部动画很可爱..."
"幼稚。"张桂源把撕碎的票扔进垃圾桶，转身就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后背火辣辣的，像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听见阿吱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然后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应该是她精心准备的爆米球。
他没回头，一步不停地冲上楼梯。二楼走廊的窗户没关，穿堂风灌进来，吹得他眼睛发涩。路过阿吱的房间时，门突然"砰"地一声开了，她抱着枕头冲出来，狠狠砸在他背上。羽毛从裂开的枕套里飞出来，像下了场雪。
"坏人！你是大坏蛋！"阿吱尖叫着，抓起走廊上的盆栽就往地上砸。陶瓷花盆裂开的声音之后，是更响的哭声，"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滚！"
张桂源猛地停住脚步，攥紧的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渗出血珠也没感觉。他多想转身把她抱住，告诉她票是假的，刚才说的话都是假的，他口袋里还有两张热乎的电影票，是他用午饭钱偷偷买的。可是楼下传来开门声，母亲回来了。
他几乎是逃进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楼下传来母亲平静无波的声音，问阿吱怎么了。然后是阿吱带着哭腔的控诉，断断续续的，听不清具体说什么，只知道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扎在他心上。
过了一会儿，外面安静下来。张桂源慢慢抬起手，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两张新的电影票。暮色中，金色的"预售"字样闪闪发光，票根边缘被他紧张地攥出了褶子。他把脸埋进膝盖，肩膀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
楼下的石英钟敲响了六下，沉重的钟声透过门板传上来，一下一下，像盖在棺材上的钉子。张桂源听见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穿过门板变得有些模糊，但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他耳朵：
"行了别哭了。我给你大姑打个电话，让你表哥这周末就搬过来，正好盯着你哥复习。"
张桂源猛地抬起头，透过门上的猫眼往外看。走廊尽头的窗户玻璃上映出晚霞最后的红光，像一滩血。楼下客厅里，母亲正背对着他打电话，阿吱的房间门紧闭着，门缝里一点光都没有。
他紧紧攥着两张电影票，指节泛白，直到票根尖锐的边缘在掌心刻出深深的红痕。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传进来，和那个雷雨夜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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