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带着雨后的凉意透过窗帘缝隙爬进来,在地板上割出一道惨白的光带。张桂源睁开眼时,窗外的麻雀已经在雨洗过的梧桐树上吵成一片。他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泛黄的水渍,昨夜的争吵像钝刀子割肉般在脑子里反复回放——表哥鼻血的铁锈味,母亲失控的哭喊,还有阿吱抓着他衣角时颤抖的指尖。
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结着一层水汽,里面的水纹丝没动。他坐起身,宿醉般的头痛让视野边缘泛着白光。房间门虚掩着,能听见客厅传来异常轻微的响动,不是往常母亲做早餐的锅碗瓢盆声,更像是有人在蹑手蹑脚走路。
张桂源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走到门口时,他听见一声压抑的哽咽,混杂着打火机咔嗒的声响。
客厅的景象像幅被水浸泡过的画,色调灰暗且变形。母亲蜷缩在沙发最角落,晨光勾勒出她佝偻的脊背和乱蓬蓬的头发。她身上披着父亲那件深蓝色旧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显然不属于她的尺寸晃荡在瘦削的肩膀上。烟灰缸里堆满烟蒂,最长的那根还燃着火星,烫到手指时她猛地一抖,才茫然抬头看向门口。
"醒了?"母亲的声音像揉皱的砂纸,哑得几乎听不出原来的音色。她慌忙掐灭烟头,试图用袖子擦掉眼角的湿痕,却越擦越花。
张桂源的目光扫过餐桌。两碗牛奶结着薄薄的奶皮,边缘已经凉透凝固,两袋全麦面包原封不动摆在盘子里,包装袋上的褶皱显示被人拿起来又放下过好几次。墙上的石英钟咔嚓作响,秒针指向六点十分,比平日早餐时间晚了整整半小时。
他拉开餐椅,金属刮擦地面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母亲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受惊的兔子。张桂源拿起牛奶杯,杯壁冰凉,他抿了一口,乳糖不耐受的胃立刻泛上酸水。
"牛奶我去热一下。"母亲突然站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脚边的拖鞋。她踉跄着冲进厨房,背影僵直得像提线木偶。水壶很快发出刺耳的哨声,沸水翻滚的声响里,张桂源听见她压抑的抽泣。
母亲端着热好的牛奶走出来时,眼圈红得吓人,却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昨天...吓到了吧?"她把杯子放在张桂源面前,手指抖得厉害,牛奶溅出几滴在桌面上。
张桂源没说话,盯着母亲新添的白发。就在几个月前家庭聚餐时,姑姑还夸母亲显年轻,说她头发乌黑根本不像四十多岁的人。可现在,鬓角那簇刺眼的白,像雪一样落在他心上。
"你舅舅昨天半夜又打电话来。"母亲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要是我们管不好孩子,就让派出所来管。"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半月形的白印,"还说要去学校闹..."
张桂源握着杯子的手猛地收紧,陶瓷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表哥临走时那双野兽般的眼睛,想起他说的"你们干的那些丑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阿吱..."母亲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暂时先去外婆家住段时间吧。"她避开张桂源的视线,低头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外婆年纪大了也需要人陪,正好让阿吱去照应照应。"
玻璃杯底突然砸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母亲受惊般抬起头,撞进张桂源通红的眼睛里。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送走她?因为表哥说的那些浑话?"
"那你要我怎么办!"母亲突然提高音量,积压整夜的情绪终于决堤,"你以为我想这样?街坊邻居都在传闲话了!小卖部王婶昨天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你爸电话里把我骂了半个钟头,说我没教好孩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无力的呜咽,"我们只是普通人,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张桂源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拖出长长一道刺耳的划痕。"普通人就该把受欺负的人送走?"他逼近一步,胸口剧烈起伏,"那我宁可当不正常的人!"
"桂源!"母亲的声音带着恳求,"这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舅舅在教育局有关系,他真的会毁了你的前途..."
卧室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阿吱站在门口,粉色兔子睡衣的两只耳朵耷拉着,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她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右脸颊还留着淡淡的五指印——张桂源这才想起,昨夜表哥推搡她时似乎扇了她一巴掌。
三个人的目光同时汇聚在她身上。小姑娘咬着嘴唇,下唇已经被啃出深深的牙印,渗着血丝。她没看母亲,径直走到张桂源面前,抬起微微颤抖的手。
两张皱巴巴的电影票被塞进张桂源掌心。票面边缘因为被攥得太紧而卷曲发黑,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盛夏光年》,今日上午十点场。
张桂源的手指触电般蜷缩起来,电影票粗糙的质感和阿吱掌心的温度同时传来。他想起昨夜月光下的承诺,想起阿吱亮晶晶的眼睛和带着泪痕的笑容。
阿吱没说话,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掌心那些细小的划伤硌着他的皮肤。然后她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转身跑回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紧接着是锁舌扣上的清脆声响。
"阿吱!"母亲本能地想去追,却被张桂源拦住。
他张开手,两张电影票在晨光中微微颤抖。"看见了吗?"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她等着我带她去看电影。像普通人一样约会,像普通人一样坐在电影院里吃爆米花。"他一步步逼近母亲,双眼通红,"就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闲言碎语,就要毁掉她对普通生活的期待吗?"
母亲看着那两张薄薄的纸片,突然发出短促而凄厉的笑:"普通生活?你们这种关系怎么普通?让我怎么跟亲戚朋友解释?说我儿子跟继女搞在一起了?"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尖叫,"你告诉我怎么解释!"
茶几上的玻璃杯突然被扫到地上,钢化玻璃炸裂的脆响震得人耳膜发疼。无色的水流向张桂源的脚边,混着细小的玻璃碎片,像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几滴热水溅到手背上,烫出几个泛红的圆点,张桂源却感觉不到疼。
母亲捂着脸蹲下去,肩膀剧烈颤抖。压抑了整夜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不是昨夜那种无声的流泪,而是像受伤野兽般的哀嚎,充满了绝望和无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反复念叨着,声音模糊不清,"怎么会变成这样..."
阿吱的房间里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压抑的呜咽,像被捂住嘴的猫在流泪。那张小小的电影票从张桂源指缝滑落,飘向地面的玻璃渣,边缘被水渍浸湿,渐渐晕开一片深色。
张桂源转身走向阿吱的房门,每一步都踩着破碎的玻璃,脚下传来细微的刺痛。他在门前站定,背对着仍在哭泣的母亲,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冰凉的门板上。
门内的呜咽声突然停了。
张桂源能感觉到门板另一侧传来的轻微震动,像有人把额头抵在了上面。他握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将那些差点脱口而出的安慰咽回肚子里——现在任何温柔的话语,都可能变成刺穿彼此心防的最后一刀。
晨光已经爬满整面墙壁,在地板上投下他长长的影子。楼下传来邻居开门的声音,夹杂着孩子清脆的笑声和大人的叮嘱,那些属于普通家庭的日常声响,此刻听来格外讽刺。
茶几上的面包袋静悄悄地躺在碎裂的玻璃片旁,包装袋上"全麦"两个字被水浸得模糊不清。母亲还蹲在地上哭泣,肩膀一抽一抽的,深蓝色外套滑落露出她消瘦的脊背,脊椎骨像串错位的珠子。
张桂源缓缓闭上眼。昨夜阿吱温热的眼泪还残留在他衬衫上,电影票的边缘在掌心留下硌人的印记,门板另一侧传来她浅浅的呼吸声。三个被命运捆在一起的人,在这个雨后初晴的清晨,被困在了同一个屋檐下,谁也走不出去,谁也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