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曲将尽,余韵未绝之时,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突兀地从梅林另一侧传来:
“指法很稳,转音处尤见功底。只是……这《孤雁南飞》吹得,杀气未免太重了些。”
清昭的笛声戛然而止,她猛地转头,只见不远处一株老梅树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花钗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挡在清昭身前,声音发颤:“你……你是何人?怎敢擅闯后宫禁苑,惊扰贵人!”
那人并未理会花钗的质问,目光依旧锁在清昭身上,唇角勾起一抹爽朗的笑意,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率:
“在下乌孙燕靖,奉旨入京朝贺新年,暂居鸿胪寺别馆。今日雪晴,贪看这园中雪景,误入此地,不想竟有幸得闻如此……独特的笛声。”
他向前走了几步,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目光落在清昭手中的玉屏笛上,琥珀色的眸子亮了亮,“好一支玉屏笛!此笛温润内敛,音色清越悠远,非慕容部雪山寒玉不可得。姑娘是慕容部的人?”
燕靖王?清昭心中微凛。她知道此人,乌孙王最器重的幼子,此次作为质子入京,身份敏感。她迅速起身微微颔首:“原来是燕靖世子。婢妾慕容清昭,现居听雪轩。”
“慕容清昭?”燕靖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好奇,“原来是你。入京途中,便听闻慕容部两位明珠同入瑜宫,一位淑妃娘娘盛宠优渥,另一位原来就是你了。”
他话锋一转,又落回笛子上,仿佛刚才的打量只是无心,“难怪笛艺如此精纯,慕容部的玉屏笛,果然名不虚传。只是……”
他再次看向清昭的眼睛,那玩味中带着一丝锐利,“请恕小王无礼,姑娘方才所奏,曲是《孤雁南飞》,调也准,指法也精,可这曲中的神韵……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孤雁哀鸣求侣,纵然悲切,也存一线生机暖意。姑娘的笛声里……”
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在回味,“只有凛冬肃杀,孤绝到底,这可不像是娱圣心的曲子。”
清昭握着玉笛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声音也听不出波澜:“世子说笑了。婢妾技艺生疏,久未练习,曲不成调,让世子见笑。至于曲中之意,不过是心随境转,雪大天寒,吹得手僵,难免气息滞涩,带了些寒气罢了。”
“心随境转?”燕靖王轻笑一声,笑声爽朗,却带着洞悉的意味,在寂静的梅林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向前又走了两步,距离已近得能看清清昭纤长睫毛上凝结的细小霜花。“慕容小主,你我皆非这中原锦绣牢笼里豢养的金丝雀。草原的风雪,部族的兴衰,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骗不了人,也……骗不了耳朵。”
他琥珀色的眸子直视着清昭,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平静的伪装,“你的笛声里,有血的味道,有火的味道,独独没有……认命的味道。若是在除夕夜表演,想是不合时宜。”
清昭迎着他锐利的目光,眼底深处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片刻的死寂。寒风卷着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世子高见。”清昭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刻意的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婢妾受教。久居深宫,倒真忘了……这笛子该怎么吹,才算‘合时宜’了。”
她微微抬起手中的玉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笛身,“世子既精通音律,不知……可有指教?”
燕靖王后退一步,拉开些许距离,恢复了之前的爽朗姿态,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只是闲谈。
“指教不敢当。”他摆摆手,目光扫过四周的红梅白雪,语气轻松了些,“这玉屏笛,讲究的是‘心气合一,借物抒怀’。雪景虽寒,梅亦傲骨。姑娘不妨……试着将胸中那股子‘寒气’,化作这梅枝上的韧劲?曲调放得再缓些,气息沉得更稳些,转音处莫要太急太锐,留三分余地。”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孤雁哀鸣,亦可藏于云霄之下,未必非要撞得头破血流,引人侧目。有时候,藏得深些,反而能飞得更远,不是吗?”
藏?清昭心中冷笑。
她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玉笛,沉默片刻。再抬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冰雪:“多谢世子提点。婢妾……明白了。”她微微屈膝一礼,“雪后风寒,婢妾先行告退。”
“慕容小主慢走。”燕靖王颔首,并未阻拦,只是目送着那抹青色的、单薄却挺直如竹的身影,带着侍女匆匆消失在梅林深处。
清昭带着花钗匆匆离开梅林,刚绕过假山,一个娇脆热情的声音便迎面而来:
“慕容妹妹!留步!”
清昭抬眼。慧嫔萧氏裹着华贵的火狐斗篷,容光焕发,正笑盈盈地站在小径上,显然并非偶遇。她身后宫女捧着暖炉,目光灼灼地落在清昭手中的玉屏笛上。
“婢妾参见慧嫔娘娘。”清昭依礼屈膝,心中警醒。
防人之心不可无,刚才与燕靖王的交谈不知是否会让慧嫔引起误会。
“快免礼!”慧嫔上前直直盯着那玉笛,“方才在那边赏梅,老远就听见妹妹的笛声了!清凌凌的,真好听!跟宫里的丝竹声儿都不一样,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儿!”
她毫不掩饰欣赏,随即切入正题,“妹妹这是……在为除夕家宴准备节目吧?”
“回娘娘,婢妾技艺粗陋,只是随意练习。”清昭垂眸。
“妹妹真是谦虚了,除夕夜宴,本宫原定要跳一支新编的雪红梅。可刚才听你吹笛,便是想到若是妹妹用这玉屏笛为本宫伴奏,笛声清越引路,笛舞相合,定能让陛下和满堂宾客眼前一亮!”
清昭瞬间了然。慧嫔头脑简单,此举目的很单纯:就是看中了她得宠和笛声新奇这两点,让自己的舞蹈更出彩。
清昭面上已浮起温顺谦恭的笑意,带着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娘娘厚爱,婢妾惶恐。能与娘娘同台献艺,是婢妾莫大的福分。”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玉笛,,“只是……婢妾技艺生疏,恐有负娘娘期望。且此事……是否需先行禀明陛下与皇后娘娘?”
慧嫔见她应下,笑容更盛,拍拍她的手,姿态轻松,“陛下最喜新奇雅致!皇后娘娘也乐见后宫和睦。妹妹只管安心就是。”
清昭见此不好推辞只好应下。
临走前,慧嫔意有所指地笑道:“对了,方才瞧见乌孙那位燕靖世子似乎也与妹妹聊了几句?连异国贵客都驻足欣赏,妹妹这笛艺,本宫可真是选对人了!”
清昭心中微凛。慧嫔果然看见了,宫中女子与外男驻足聊天,怕是被有心之人用来大作文章。
经此前了解慧嫔头脑简单,只是清昭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但她面上依旧恭谨:“世子殿下只是路过,略作寒暄。婢妾告退。”
笛子在她手中无声地转了个方向,尾端那缕褪色的旧红绳,在雪后清冷的阳光下,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