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之子

宫宴结束，紫宸殿的喧嚣彻底抛在身后，宋晟霖循例入坤宁宫歇息。

众妃嫔都各自散了，虽说是除夕，通往听雪轩的宫道依旧冷清。

慕容清昭走得心不在焉，那支灌了蜂蜡的玉屏笛像根刺扎在心里。淑妃？贤妃？是谁做的？要不是今日她早就准备了箫，只怕今日难堪的不止慧嫔一个了。

她心中念头翻搅，脚下便失了准头。转角处薄冰暗藏，她一脚踏空——

“喀！”

脆响伴着剧痛从脚踝炸开，清昭闷哼一声，重重跌在冰冷的雪地上。寒气瞬间透骨。

“贵人！”花钗忙扑过来搀扶。清昭额角冷汗涔涔，右脚踝一阵钻心地疼，根本站不住。

“嘶…”清昭脱下鞋袜，发现脚踝处已经青紫，脚踝接触到冰凉的空气更是生疼。

“玉簪你快扶着小主，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花钗示意玉簪把清昭扶到避风的廊柱下靠稳。

清昭靠在冰冷的石柱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脚踝的刺痛。时间被无限拉长，远处隐约的脚步声更衬得此处死寂。

终于，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花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只跟着一个挎着药箱、身形单薄的少女。

少女穿着司药局最低阶的青色棉袍，面容稚嫩，夜色中看不太清眉眼，唯有一双眼睛在灯笼微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贵…贵人…”花钗喘着粗气，“今日是除夕，太医院…值夜的太医…一个因贤妃娘娘在宫宴上喝多了，去给娘娘送醒酒汤了，一个在太后娘娘那边候着…只…只找到这位司药局的沉烟姑娘…”

少女已快步上前，没有丝毫犹豫，屈膝半跪在清昭面前。“贵人，请让奴婢看看。”声音清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域口音。

她动作极快，双手已稳稳托住清昭受伤的脚踝，避开肿胀处，指尖按压检查骨位，力道精准。

清昭疼得抽气，目光却落在少女低垂的侧脸上。那专注的神情，熟练的动作……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掠过心头。

她下意识想挪动一下身子，袖口微动，一截褪色发暗的旧红绳滑落出来，搭在雪地上。

少女的目光正落在清昭脚踝，眼角余光瞥见那一支紧握在清昭手中的玉屏笛，托着伤足的手瞬间定住。

挎在肩上的药箱带子滑落，“哐当”一声，药箱砸在冻硬的地面上，几瓶丸药滚落出来。

“……”少女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阿…阿昭姐姐？”

清昭忽然想起了什么，这称呼……这双眼睛！尘封的记忆碎片拼凑了起来。

母亲闺中密友那张温婉带笑的脸，她身边总跟着的那个怯生生、却喜欢用亮晶晶眼睛看人的小丫头……

“沉…烟？”清昭的声音同样不稳，带着巨大的惊愕。她不顾脚踝剧痛，猛地向前倾身，一把抓住少女冰凉的手腕，“你是沉烟？！兰姨的女儿？你居然还活着！”

“是我！阿昭姐姐！真的是你！” 沉烟反手紧紧握住清昭的手，滚烫的泪水瞬间涌出，大颗大颗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清昭用力回握着沉烟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句沙哑的低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成了医女？”

沉烟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带着哽咽：“我爹…获罪流放…半路就…娘亲病故…我孤身一人…被官卖为奴…辗转进了这瑜宫…”

她语速很快，像是在逃避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司药局的老姑姑…看我认得些草药…就让我打杂…后来…我偷偷背药书…认穴位…帮着处理些小伤小病…前些日子…才刚提了医女…” 她说着，目光落在清昭肿胀的脚踝上，立刻收住话头，眼中闪过自责，“姐姐，我先替你处理伤处！”

她利落地捡起散落的药瓶，从药箱里翻出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罐气味辛辣的药膏。

动作麻利地将清昭的脚踝固定好，敷上药膏，缠上布条。药力渗透，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却也缓解了那钻心的锐痛。

“骨头没大碍，是扭伤到筋了。这药活血化瘀，这几日万万不能受力。”沉烟一边包扎，一边快速交代，声音恢复了医者的冷静，只是眼眶依旧通红。

清昭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那褪去了儿时怯懦的沉静和眉宇间磨砺出的坚韧，心头百感交集。

兰姨当年是慕容部最好的医者之一，也是母亲为数不多的闺中密友，而清昭和沉烟相差年岁不多，二人几乎是从小玩到大的。

“沉烟，这么多年，兰姨和你父亲都不在了，而我也被迫和亲到瑜国。而今我只是个初得恩宠还未站住脚的贵人，我住的听雪轩，缺一个懂药理的贴心人，如果你愿意…”

只一瞬的迟疑。沉烟眼中最后一点泪光敛去，化作坚定，她深深跪拜，声音清晰而决绝：

“婢子沉烟，愿随侍贵人左右。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翌日。听雪轩正殿里炭盆将熄未熄，残余的一点暖意敌不过四壁透进来的凛冽。

“内务府那边已经打点好了。你不必再去司药局了，从今日起，你便是听雪轩的人。私下里你也不必唤我贵人小主。”清昭对沉烟笑道。

“阿昭姐姐，沉烟此生此身，听凭贵人驱使。”

“好了好了，起来说话。”清昭目光落在她身上，拉起她的手，“司药局那边，可还有未了的干系？若有，趁早料理干净。以后被人抓住了，也是个把柄。”

“姐姐不必担心，沉烟在司药局只是最末等的医女，并无职司挂碍。昨日当值已毕，今日调令既下，便再无瓜葛。”

清昭微微颔首，“那就好。”

沉烟在脚踏边坐下。“姐姐，昨夜仓促，为保万全，我再给你那一次脉吧。”

清昭颔首，伸出手腕。沉烟三指搭上，凝神细探。再抬眼时神色凝重：“阿昭姐姐，你体内有红原草的痕迹。”

“红原草？”清昭问。

“北境高原的一种紫茎草，”沉烟语速快了些，“晒干的叶子烧起来，烟无色无味，混在其他香料里极难察觉。闻久了…女子便不易有孕。”

她顿了顿，“这东西奇在只阻受孕，不伤根本，停了药性自消。若非我娘亲当年为大妃调理时见过，特意教我辨识，寻常医者绝难发现。”

红原草…无色无味…只阻受孕…不伤身…

清昭脑中瞬间闪过慈宁宫佛堂。那厚重檀香下，挥之不去的干涩气味。

原来如此。太后不是要她的命，只是要绝了她生下带有慕容血脉皇嗣的可能。

太后忌惮她异族的肚子，怕生出动摇瑜国根基的“杂种”。可太后怎会知道，她慕容清昭此刻，压根不想怀龙种。

贵人位分，脚跟未稳。怀了又如何？孩子生下来就得抱给高位妃嫔，自己立时成为后宫所有人的靶子。

与其如此，不如先站稳。这红原草的药力…来得正好。

“能清干净吗？”清昭声音平静。

沉烟点头：“姐姐只去过一次，吸入有限。我开几剂温和的方子，慢慢就能化去。”

“不必。留着。”

沉烟愕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现在，不需要孩子。这药力留着，正合我意。”

“是，沉烟明白了。”沉烟心下了然，对着清昭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