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林砚秋坐在藤椅里,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本线装的《长生殿》,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动作慢得像老座钟的摆锤。
苏妄端着两碗银耳羹从厨房出来,脚步有些蹒跚,右眼角那颗伴随了七十多年的泪痣,被岁月刻上了细密的纹路,却依然像颗温润的朱砂,嵌在松弛的皮肤里。“歇会儿吧,看了一上午了。”
林砚秋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了月牙。他的头发早已花白,梳得整整齐齐,露出光洁的额头,像南朝那个温润的质子萧砚,只是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比千年更厚重的时光。“等看完这折,就陪你去遛弯。”
银耳羹盛在青花瓷碗里,是他们年轻时在景德镇淘的,碗底刻着极小的“妄”字和“砚”字。苏妄把碗放在藤椅旁的小几上,挨着那只灰蓝色的老猫——七安早就不在了,这是它的重孙子,还叫七安,懒懒散散地趴在软垫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板。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小院吗?”苏妄坐在对面的藤椅里,阳光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层碎银,“你说这桂花树种得太密,我偏说这样秋天才香。”
“现在知道了,”林砚秋舀了勺银耳羹,甜糯的胶质滑过喉咙,像八十多年前苏妄妈妈煮的桂花糖藕,“每年秋天扫桂花,累得你直骂我。”
苏妄笑了,笑声里带着气音,震得胸口微微发颤。他这几年身体不大好,医生说要少激动,可每次跟林砚秋拌嘴,还是忍不住红着脸较真,像年轻时在故宫角楼,为了“谁先动心”吵得面红耳赤。
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下,声音沉闷而悠长。七安从软垫上站起来,慢悠悠地踱到林砚秋脚边,用头蹭他的裤管。这动作太熟悉了,像1983年陕北知青点那只灰蓝色的猫,总爱趴在陆妄的军绿色裤腿上睡觉。
“该喂药了。”林砚秋放下书,扶着藤椅的扶手慢慢起身。他的背有些驼,是年轻时整理古籍落下的毛病,却依然坚持每天给苏妄煎药,用的还是那只传了三代的砂壶,壶底刻着“平安”二字。
苏妄乖乖地张开嘴,像个听话的孩子。药片混着温水滑进喉咙,他忽然抓住林砚秋的手,掌心的老年斑蹭过对方同样布满斑痕的手背,像两块饱经风霜的老玉,摩擦出温润的声响。“今天天气好,去护城河那边走走吧,看看银杏叶。”
“好。”林砚秋点头,拿起沙发上的两条羊毛围巾。一条是驼色的,是他们五十岁那年,苏妄学着织的,针脚歪歪扭扭;一条是灰色的,是他买的成品,却总被苏妄抢去戴,说“你的就是我的”。
出门时,七安跟到门口,蹲在脚垫上望着他们,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林砚秋回头摸了摸它的头:“乖,我们很快回来。”
胡同里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墙角的爬山虎红得像团火。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路过那家老茶馆时,老板的孙子正搬着藤椅出来晒太阳,见了他们,笑着打招呼:“林爷爷,苏爷爷,今天还来壶茉莉花茶?”
“不了,”苏妄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大夫说少喝茶。”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给我们来两杯水就行。”
坐在茶馆门口的老藤椅上,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在他们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林砚秋看着苏妄喝水的侧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故宫的玉器展厅,这个年轻人也是这样,捧着半块螭龙佩,眼里带着懵懂的熟悉,问“这玉为什么看着这么眼熟”。
一晃,就是一辈子。
“你看,”苏妄指着街心的老槐树,枝桠上的叶子已经落尽,只剩光秃秃的枝骨指向天空,“像不像我们刚搬来时的样子?”
林砚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仿佛看到八十年代的自己,抱着吉他坐在树下弹《第七个秋天》,苏妄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两人的名字,画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格外认真。“比那时候粗了不少。”
“人老了,树也老了。”苏妄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我们也老了。”
“老了好。”林砚秋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古刹的铜铃,“老了就不用再等了。”
不用再等江南的桃花,不用再等西湖的游船,不用再等陕北的黄土,不用再等任何约定——因为所有的等待,都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变成了触手可及的日常。
护城河的银杏叶果然黄了,铺在地上像条金色的毯子。有年轻的情侣在拍照,女孩穿着白色的长裙,男孩举着相机,笑得眉眼弯弯。苏妄忽然说:“我们也拍一张吧。”
“都老成这样了,有什么好拍的。”林砚秋嘴上说着,却任由苏妄掏出手机——是孙子淘汰下来的智能机,苏妄学了很久才会用,相册里存满了两人的照片,有在济南拍的枫叶,有在江南拍的桃花,有在陕北拍的黄土坡,还有小院里每年秋天的桂花。
苏妄举起手机,把镜头对准两人。夕阳的金光落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笑一个。”他说。
林砚秋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他看着镜头里的自己和苏妄,忽然觉得这张脸开始和记忆里的身影重叠——年轻时的清俊,中年时的沉稳,老年时的温和,最终都化作此刻这两张被岁月温柔抚摸过的脸。
七生七世,原来最终的模样,是这样的。
“拍好了。”苏妄把手机揣回口袋,像藏起什么珍宝,“等过年,让孙子洗出来,挂在客厅里,挨着我们年轻时的照片。”
“好。”林砚秋扶着他站起来,“回去吧,风大了。”
往回走时,苏妄忽然哼起了那首《第七个秋天》。调子有些跑,声音也颤巍巍的,却像根温柔的线,把过往的岁月都串了起来——
他想起二十岁那年,在博物馆的库房里,林砚秋蹲在地上,看着那串灰蓝色的剑穗,脸色苍白如纸;想起三十岁那年,在江南的桃花树下,林砚秋为他吹起那支海棠玉笛,笛声缠缠绵绵;想起四十岁那年,在陕北的黄土坡上,他们并肩看着窑洞,风里带着枣香;想起五十岁那年,在小院的桂花树下,他们埋下一坛桂花酒,说“等六十岁再喝”;想起六十岁那年,酒坛被孙子挖出来时,桂花的香气漫了满院,甜得像化不开的蜜。
原来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瞬间,从来都没有真正消失。它们化作了眼角的皱纹,化作了鬓边的白发,化作了掌心的温度,化作了此刻哼在风里的旋律,在岁月的长河里,静静流淌。
回到小院时,七安已经在门口等得焦急,见了他们,立刻蹭上来,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花。苏妄弯腰摸了摸它的头,动作有些吃力,却笑得很满足。“还是它好,一直陪着我们。”
“我们也一直陪着它。”林砚秋打开门,暖融融的空气裹着饭菜香涌出来——是中午炖的排骨汤,用小火煨了两个小时,肉烂得脱骨。
晚饭很简单,一碗排骨汤,一碟炒青菜,两个白面馒头。苏妄的牙口不好,林砚秋就把排骨上的肉剔下来,拌在粥里。阳光从西窗照进来,落在餐桌上,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安静的水墨画。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吗?”苏妄忽然问,嘴里嚼着馒头,含糊不清的。
“记得,”林砚秋点头,“在博物馆的办公室里,你给我带了桂花米糕,我没吃完,凉透了。”
“你那时候总走神,”苏妄笑了,“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
“傻样。”林砚秋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从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了。”
从北魏雪原上那一眼,到盛唐戏台后的那一眼,到南宋桃花树下那一眼,到明末诏狱里那一眼,到民国码头边那一眼,到八零年代知青点那一眼,到今生博物馆里那一眼——所有的初见,其实都是久别重逢。
吃完饭,林砚秋收拾碗筷,苏妄坐在沙发上,给远在国外的孙子发视频。七安蜷在他腿上,打着轻轻的呼噜。“我们挺好的,不用惦记……嗯,今天去护城河看银杏叶了,拍了照片……七安也挺好,刚吃了半条鱼……”
林砚秋靠在厨房门口,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声音,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轰轰烈烈的传奇,只有一粥一饭的平淡,只有朝夕相处的温暖,只有两个老人和一只猫,在夕阳的余晖里,慢慢消磨着时光。
这或许就是所有等待的归宿。
天黑透时,苏妄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个手机。林砚秋走过去,想把他扶到床上,却被他一把抓住手。“别……走……”苏妄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像在说梦话,“等我……”
林砚秋的心猛地一软。他想起七十年前,在故宫的角楼,这个年轻人也是这样,抓着他的手,红着眼睛问“你这次不会再丢下我了吧”。
“不走。”林砚秋在他身边坐下,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我在这儿呢。”
窗外的月光透过树梢,落在苏妄的脸上,右眼角那颗泪痣在月色里泛着柔和的光。林砚秋看着他,忽然想起所有的“我们”——
北魏的萧砚和拓拔妄,在篝火旁抵足而眠;
盛唐的沈秋和苏婉,在戏台后偷偷亲吻;
南宋的燕九和谢妄,在桃花树下拼酒;
明末的陆砚和小妄子,在诏狱里相依取暖;
民国的顾秋和沈妄,在黄浦江畔许诺;
八零年代的陈砚和陆妄,在知青点弹唱;
还有此刻的林砚秋和苏妄,在小院的沙发上,手牵着手,等待黎明。
七生七世的时光,像条漫长的河,终于在这个夜晚,汇入了平静的港湾。
林砚秋闭上眼睛,把脸颊轻轻靠在苏妄的肩上。七安从沙发另一头跳过来,蜷在两人中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客厅里的老座钟滴答作响,像在数着岁月的年轮。
他知道,属于他们的故事,快要走到尽头了。但没关系。
因为所有的爱,都已经刻进了彼此的骨血里,刻进了小院的每一寸土地里,刻进了那首永远也唱不完的《第七个秋天》里。
就像这窗外的月光,会年复一年地落在这片土地上,落在这对老人曾经相拥的地方,告诉后来的人——
有两个人,曾经跨越七生七世,只为在岁月里,好好爱一场。
长夜漫漫,晚照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