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没亮透,玲珑就被小汸和小梨轻声唤醒。铜镜里映出张苍白的小脸,昨夜哭过的痕迹还没消,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她攥着那个锦囊贴在胸口,指尖能摸到里头装着的半块玉佩——是生母房姨娘的私产,据说是当年外婆给的念想。
“姑娘,杨氏那边遣人来催了。”小梨端着铜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大小姐和二小姐、三小姐都已经在垂花门候着了。”
玲珑点点头,由着丫鬟们替她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髻,簪上两支素银簪子,换了身半旧的月白襦裙。走到门口时,房姨娘塞给她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块用油纸仔细裹好的绿豆糕。
“饿了就垫垫,别让人瞧见。”房姨娘的声音带着未散的沙哑,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捏了捏,“记住娘的话。”
垂花门处果然已经停了三辆马车。陈子衿站在最前辆马车旁,月白长衫外罩着件石青披风,身姿挺拔,见玲珑来了,只淡淡扫了眼便移开视线,自有侍女茗香和芸香上前扶着她上了车。
陈青瑶和陈青水并肩站在第二辆马车边,两人都穿着簇新的粉紫和水绿襦裙,头上插着赤金点翠的簪子。见玲珑过来,陈青瑶嗤笑一声:“五妹妹倒是好兴致,让我们这等姐姐好等。”
陈青水跟着附和:“莫不是舍不得你那小院?也是,毕竟去了庙里,可就没这等自在了。”
玲珑垂着眼帘,屈膝福了福:“是妹妹起晚了,让姐姐们久等,还望恕罪。”
“行了,上车吧。”陈青瑶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打发什么碍眼的东西,转身踩着若可的手登上马车。陈青水瞥了玲珑一眼,也跟着上了车。
玲珑刚要上第三辆马车,就见二房的陈若仪带着侍女可儿、小月来了。若仪比玲珑大两岁,性子素来温和,见了她便浅浅一笑:“五妹妹,我们同乘一辆吧。”
玲珑心头微暖,刚点头应下,就听陈青瑶在车里扬声:“四妹妹还是跟我们一道吧,也好说说话。”若仪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终究还是应了声,转身上了第二辆马车。
小汸气得脸都红了:“姑娘,她们分明是故意的!”
玲珑摇摇头,拉着小汸和小梨上了马车。车帘放下的瞬间,她将那半块玉佩从锦囊里取出来,紧紧握在掌心。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像极了这深宅里日复一日的叹息。
到了静安寺,主持早已让人备好了客院。陈子衿住了最清净的东跨院,陈青瑶和陈青水占了朝南的正房,陈若仪分到了西厢房,玲珑则被安排在最偏的耳房,紧挨着下人的住处。
刚安顿好,杨氏派来的嬷嬷就找了过来,沉着脸嘱咐:“老太太午后会来后院礼佛,五小姐仔细伺候着,若是出了半分差错,仔细你的皮!”
玲珑屈膝应着,等嬷嬷走了,小梨气鼓鼓地说:“这分明是把姑娘当丫鬟使!”
“少说两句。”玲珑低声道,“去看看大小姐她们在哪,我们去请安。”
刚走到月亮门边,就听见陈青瑶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听说国公府的李浚世子也会来,姐姐说,他会不会注意到我们?”
陈青水接话:“那是自然,我们这般打扮,总比有些人灰扑扑的强。”
玲珑脚步一顿,小汸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姑娘,要不我们回去吧?”
她摇摇头,正想往前走,却见一个穿宝蓝色锦袍的少年从佛堂转出来,身姿挺拔,眉眼锐利,身后跟着两个侍卫,正是苏国公府的长子苏云佑。
陈青瑶和陈青水连忙整理衣饰,露出娇羞的笑,屈膝行礼:“见过世子。”
苏云佑只是淡淡颔首,目光扫过她们,最终落在了刚走到门边的玲珑身上。她穿着素净的襦裙,头上只两支银簪,手里还提着个装着供品的篮子,与周遭的精致格格不入,却偏偏让人移不开眼。
玲珑被他看得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行礼。苏云佑的目光在她攥紧篮子的手上停了瞬,那里正露出半块玉佩的边角,青白色的玉质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陈青瑶脸色一变,抢着道:“是舍妹玲珑,今日一同来上香的。”
苏云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往禅房去了。陈青瑶望着他的背影,又看看玲珑,眼神里淬了冰。
玲珑垂下眼帘,指尖的玉佩硌得掌心生疼。她知道,这庙里的日子,怕是比府里还要难捱了。
午后的静安寺后院,檀香袅袅。苏国公府的老太太由侍女搀扶着,缓步走在抄手游廊上。她穿着一身深色素缎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仅用一支白玉簪固定,虽已年过六旬,眼神却依旧清亮,透着久居上位的从容气度。
“听说陈家的几位姑娘也在寺里?”苏老太太淡淡开口,目光落在廊外开得正盛的素心兰上。
身旁的管事嬷嬷忙回话:“是呢,陈府大太太特意吩咐了,让姑娘们来这儿清静几日。方才瞧见几位小姐在佛堂礼佛,模样都周正。”
正说着,就见陈子衿带着茗香、芸香迎面走来,她敛衽行礼,声音清婉:“见过苏老夫人。”
苏老太太打量她两眼,微微颔首:“陈大小姐不必多礼,倒是许久未见,出落得越发端庄了。”
这边说话的功夫,陈青瑶、陈青水也带着侍女赶了过来,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陈青瑶特意挺直了腰板,想让自己显得更出众些,陈青水则不住地用眼角余光瞟着苏老太太的神色。
苏老太太笑着应了,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廊下——那里,玲珑正蹲在石阶边,由小汸、小梨搭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被风吹落的花瓣弄脏的地面。她穿着月白襦裙,裙摆沾了点尘土,却动作轻柔,生怕碰坏了阶边刚冒头的青苔。
“那是陈家的五小姐?”苏老太太忽然问。
管事嬷嬷愣了下,连忙点头:“是,大房的庶出姑娘,叫玲珑。”
陈青瑶心头一紧,刚想插话,就见玲珑听到动静,已经站起身来,垂着眉眼走到跟前,屈膝行礼,声音不大却清晰:“玲珑见过老夫人。”
“起来吧。”苏老太太看着她,“这地面原是洒扫僧人的活计,怎的劳烦你动手?”
玲珑抬头,目光清澈:“方才风大,花瓣落了一地,想着老夫人或许会经过,不想污了您的眼。举手之劳,不碍事的。”
话音刚落,就听陈青水嗤笑道:“五妹妹倒是会邀功,难不成我们这些姐姐都不如你懂事?”
玲珑没接话,只是重新垂下眼。苏老太太却笑了,指了指廊边的素心兰:“这花娇气,沾不得油污。我瞧着你动作仔细,倒像是懂些花草养护?”
玲珑轻声道:“不敢说懂,只是房里养过几盆,知道它们喜阴怕晒,浇水也得用沉淀过的雨水。”
“哦?”苏老太太来了些兴致,“那你说说,这素心兰若是叶尖发焦,该当如何?”
这下不仅陈青瑶姐妹变了脸色,连陈子衿都微微侧目。玲珑定了定神,缓缓道:“叶尖发焦,或是浇水时沾了叶心,或是放置处太靠近香火,烟气熏着了。移到通风的净室,用软布蘸着清水擦净叶片,过几日便好了。”
苏老太太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正想说什么,忽闻远处传来环佩叮当声。苏净桐携着侍女夏竹、夏末款款走来,见了苏老太太便屈膝行礼,语气温和:“祖母,孙女儿来迟了。”
“刚到?”苏老太太笑着招手让她近前,眼角的皱纹都柔和了几分。苏清桐这才抬眼看向周遭,目光在玲珑身上顿了顿,转而问苏老太太:“祖母,这位是?”
“是陈家的五小姐。”苏老太太拍着她的手,“方才还跟我说素心兰的养护呢,倒是个细心的孩子。”
苏清桐眸色微动,浅笑道:“我房里那盆素心兰近来正有些叶尖发焦,听五妹妹说得头头是道,想来是真懂行的。不知可否请五妹妹移步,指点一二?”
玲珑还没答话,陈青瑶已经抢着道:“清桐姐姐若是有惑,我回去寻几本花谱送来便是,五妹妹不过是在小院里养过几盆,哪里敢在姐姐面前班门弄斧。”
苏清桐却看向玲珑,语气依旧温和:“我瞧五妹妹不像信口胡说的,左右也是闲着,不如随我去看看?”
苏老太太点头应道:“既如此,玲珑便陪你姐姐去看看吧。”
玲珑屈膝应下,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松了松——那锦囊的边角硌着掌心,此刻竟像是生出了点暖意。而陈青瑶站在一旁,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眼底的怨怼藏都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