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三天期限”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紫禁城外的六部九卿衙门里。一夜之间,“三天”、“章程”、“落地”、“一二三四五”成了所有官员口中带着惊恐和怨念的魔咒。整个京城官场,从内阁阁老到六部胥吏,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鸡飞狗跳的混乱。
户部衙门,灯火通明,彻夜未熄。户部尚书傅冠,这位平日里还算体面的老大人,此刻官帽歪斜,双眼通红,嗓子嘶哑得像破锣。他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老兽,在堆满了账册和卷宗的大案前来回踱步,脚下的步子又快又乱。
“三天!三天!陛下金口玉言,就是三天!”傅冠拍打着桌上一份空白的《陕西赈灾应急章程》草稿,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钱呢?!粮呢?!八万七千两!八万七千两够干什么?!买糠咽菜都不够塞牙缝!劝捐?劝捐个屁!那些铁公鸡,刀架脖子上也未必肯拔一根毛!挪漕粮?漕粮是给京畿和九边军士的命根子!动了漕粮,九边的丘八大爷们能直接打上门来!”
他猛地抓起一份厚厚的《历年税赋亏空详录》,狠狠地摔在地上:“查!给我查!看看还有哪个犄角旮旯能挤出钱来!老鼠洞里都给本官抠出来!”
下面的员外郎、主事们个个面如土色,手忙脚乱地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翻找,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陈年墨汁的味道,还有一股浓浓的、名为“绝望”的气息。一个年轻的主事熬不住,脑袋“咚”地一声磕在账册上,直接昏睡过去,引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内阁值房也好不到哪里去。温体仁强撑着精神,试图将傅冠那边报上来的零星信息和各方的推诿扯皮,整合成一个能糊弄…不,是能“交代”过去的章程框架。他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感觉毕生所学的权谋平衡之术,在皇帝这蛮不讲理的“限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不仅要考虑如何“凑数”,更要考虑如何在章程里把责任分摊出去,把自己摘干净。字斟句酌,每一笔落下都重若千钧。
“阁老,”一个中书舍人捧着一份刚送来的、墨迹未干的户部“挤”出来的款项清单,声音发虚,“户部…户部那边说,实在…实在挤不出了。只有…只有从预备修缮先帝陵寝的工料银里,先挪…挪出三万两…”
“三万两?!” 周延儒在一旁差点跳起来,声音尖利,“打发叫花子呢?!这点钱连运粮的脚夫钱都不够!傅冠这老匹夫!他这是要把我们都架在火上烤!”
“还有,”中书舍人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顺天府报上来的富户‘自愿’捐输名录…只有…只有三家,共捐…捐银八百两…绢布五十匹…”
值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八百两?五十匹布?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嘲讽!
“废物!都是废物!” 温体仁终于忍不住,低吼了一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筒里的毛笔都跳了起来。他感到一阵眩晕,连忙扶住桌角。老了,真的老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他第一次觉得,这首辅的位置,烫得他坐立难安。
压力层层传导,最终落到了最底层的刀笔吏和小官差身上。顺天府的衙役们被勒令挨家挨户去“劝谕”富户捐输。这些平日里在街面上也算个人物的衙役,此刻在朱门大户前点头哈腰,陪着笑脸,嘴皮子磨破,换来的往往是闭门羹、白眼和几句不咸不淡的推脱。
“哎哟,差爷,不是小老儿吝啬,实在是家业凋敝,入不敷出啊!您看,这米缸都快见底了!”
“捐输?行善积德是好事!只是…这捐多少合适?总得有个朝廷定例吧?没有?那…容老夫想想?改日?改日一定登门奉上!”
“什么?陛下限期三日?哎呀呀,天威浩荡,小民惶恐!只是这筹措银钱,总得容个时日吧?三日?三日连卖几亩地都来不及啊差爷!”
衙役们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地回到衙门,又被顶头上司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勒令明日再去,务必“有所斩获”。整个京城,弥漫着一股焦躁、怨怼和应付差事的诡异气氛。茶楼酒肆里,关于“三天期限”和官员们狼狈相的议论更是甚嚣尘上。
紫禁城内,乾清宫暖阁。
朱小明也没睡好。他穿着舒适的常服(终于脱了那身刑具般的朝服),在铺着厚厚地毯的暖阁里烦躁地踱步。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参茶。
“万岁爷,夜深了,您该歇息了。保重龙体要紧啊。” 王承恩看着皇帝眼下的青黑,忧心忡忡。
“歇息?”朱小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外面那帮人,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朕呢!三天…朕也知道急了点。可不急行吗?等着流民变成流寇,等着李自成…呃…” 他及时刹住车,“等着局面彻底糜烂吗?”
他走到御案前,看着上面空空如也——奏疏都压在内阁和户部那边“赶工”了。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对未知的焦虑啃噬着他。他这“催命符”是发出去了,可结果会怎样?那些老官僚们,真能在三天内变出钱粮来?还是会交上一份敷衍了事的废纸?
“王伴伴,”朱小明端起参茶,又烦躁地放下,“你说…朕是不是…逼得太狠了?” 他难得地流露出一丝不确定。
王承恩心里一咯噔,连忙躬身:“陛下心系黎民,宵衣旰食,此乃圣主仁心!只是…只是阁老和部堂大人们,也有他们的难处…”
“难处?谁的难处比几十万快要饿死、快要造反的百姓大?!”朱小明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泄了气,“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盯着点!有任何消息,立刻报朕!”
“是,万岁爷。”王承恩连忙应下,心里却像压了块大石头。他悄悄退到殿外,望着宫墙外沉沉的黑夜,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三天,对宫里宫外所有人来说,都注定是度日如年的煎熬。万岁爷这“新朝新气象”,刮起的可真是要命的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