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旨意,如同在干柴堆里丢下了一颗火星。紫禁城内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紫禁城外,一场由“按揭买地”引发的、前所未有的资本狂潮,已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
“陕地灾后复垦专项钱庄”的招牌,在户部衙门口斜对面一个临时腾出来的大院里,几乎是连夜挂了起来。没有盛大的开业仪式,只有一张由户部小吏潦草誊抄、盖着户部大印的“认购章程细则”贴在院墙外。
细则的核心,简单粗暴得让所有看到的人心跳加速:
1. 钱庄接受京城富商入股,股银直接转为第一期赈灾钱粮。
2. 朝廷以陕地灾后清查出的无主荒地(分上、中、下三等)作抵押。
3. 认购者可按选定地块等级、面积,分期付款(分三年、五年期)。
4. 钱庄按年收取市面通行利息(约一分二厘)。
5. 认购者享有优先垦殖权,朝廷保证契约有效(细则里还附带了朱小明口授、温体仁等人绞尽脑汁拟定的、充满“现代契约精神”雏形的保障条款)。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茶馆、酒楼、银号、当铺、甚至青楼楚馆,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个闻所未闻的“钱庄”和“按揭买地”。
起初是惊疑,是嗤之以鼻:
“笑话!拿荒地的破纸换真金白银?朝廷穷疯了?”
“分期付款?三年五年?谁知道到时候朝廷还在不在?地契算个屁!”
“利息倒是不高…可这风险,忒大了!”
然而,当李万财李半城,这位京城商界的风向标,第一个带着整整五万两白花花的现银和一万石粮票,在户部官员麻木的注视下,签下了入股钱庄和认购陕地“上等荒地”一千亩(分五年付清)的契约后,风向瞬间逆转!
李半城都敢赌!而且下了这么大的注!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位手眼通天的巨富,笃定这买卖能做!笃定朝廷…或者说那位行为乖张的皇帝,能兜得住底!更意味着,一旦陕地灾情缓解,那些无主的荒地,尤其是靠近水源、交通稍便的“上等荒地”,简直就是白捡的金矿!现在只用付一部分钱,就能提前锁定未来几十年的收益!
巨大的利益诱惑,彻底压倒了最初的疑虑和风险恐惧!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那个临时钱庄大院门口,就已经被闻风而动的富商、掌柜、甚至一些家底丰厚的士绅派来的管事们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场面比大相国寺赶庙会还要热闹十倍!
“让开!让开!通汇票号的!我们要入股五千两!认购下等荒地五百亩!”
“呸!下等荒地你也好意思抢?聚源当铺!入股八千两!认购上等荒地三百亩!分期三年!”
“挤什么挤!先来后到懂不懂?瑞蚨祥绸缎庄!入股一万两!认购中等地八百亩!五年期!”
“我们家老爷说了!要最好的地段!钱不是问题!现银!现银带来了!”
负责登记的几个户部主事和临时抽调来的书办,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平日里接触的都是战战兢兢的商贾,此刻却被一群眼珠子发红、挥舞着银票粮票、唾沫横飞争抢“荒地”的狂热人群包围,吓得手都哆嗦了。登记册被扯烂了好几本,墨汁溅得到处都是。维持秩序的衙役被冲得东倒西歪,嗓子都喊哑了也无济于事。
“别抢!都别抢!排队!排队登记!” 一个年轻的主事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排队?排你娘个腿!晚了地就没了!” 一个粗豪的商人直接推开前面的人,把一沓厚厚的银票拍在登记桌上,“先给老子办!城南赵记粮行!入股一万五千两!上等地!有多少要多少!”
混乱!极致的混乱!空气中弥漫着汗味、铜臭味和一种名为“贪婪”的狂热气息。银票、粮票、甚至整箱的现银,在人们手中传递、争抢、拍在桌上。认购的荒地亩数如同滚雪球般疯狂增长,上等地迅速被瓜分一空,中等地、下等地也成了抢手货。户部原本预估需要“苦劝”才能筹集的赈灾钱粮,在短短两三天内,竟以一种近乎荒诞的速度,迅速堆满了临时钱庄的库房!
户部尚书傅冠站在户部衙门的二楼上,透过窗户看着斜对面那如同菜市场般喧嚣混乱的抢购场面,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茫然,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深深的、世界观被颠覆的荒谬感。他从未想过,让整个朝廷焦头烂额、甚至差点要了他老命的钱粮难题,竟会以这样一种…毫无体面、充满铜臭、却又实实在在的方式得到解决?
“疯了…都疯了…” 他喃喃自语,不知是在说下面抢购的商人,还是在说宫里那位想出让这“疯点子”的皇帝。
内阁值房。
温体仁听着心腹详细汇报着钱庄门口那“盛况空前”的混乱和令人咋舌的认购数字,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茶杯,指节发白。他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只有一片阴沉的凝重。
“与虎谋皮…饮鸩止渴…” 他低声吐出几个字,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商人逐利,天经地义。如今朝廷开了这个口子,用未来的土地(虽然是荒地)换取了眼前的钱粮,看似解了燃眉之急。但…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商人势力必将借此机会渗透到国计民生的核心,甚至影响朝政!那些被“按揭”出去的土地,将来会引发多少纠纷?多少豪强兼并?多少民怨沸腾?
更让他心寒的是皇帝的态度。如此离经叛道、动摇国本之举,陛下竟做得如此决绝,如此…兴致勃勃?这哪里还有半分“天子垂拱而治”的体统?分明是商贾市侩的行径!
“阁老,” 周延儒脸色铁青地走进来,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您都听说了吧?简直…简直是斯文扫地!朝廷体面荡然无存!如今六部衙门,人人都在议论此事,清流们更是群情激愤!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温体仁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能再等了。必须…让陛下悬崖勒马!” 他铺开一份空白的奏疏,提起了沉重的笔。
乾清宫暖阁。
朱小明听着王承恩眉飞色舞地汇报着钱庄门口那“盛况空前”的抢购景象和已经筹集到的、远超预期的巨额钱粮数字,难得地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舒心的笑容。
“哈哈!好!干得漂亮!”他一拍大腿,感觉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这“歪门邪道”给撬动了,“这李半城,有点意思!这‘按揭’…呃,这‘分期买地’,果然好使!”
他兴致勃勃地走到地图前,看着陕西的位置,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和金灿灿的粮食正源源不断地运过去,灾民得到安抚,流寇被掐灭在萌芽状态。他甚至开始盘算,等灾情缓解,这“钱庄模式”是不是可以推广到其他穷困省份?搞活地方经济?
“王伴伴,”朱小明心情大好,“传旨!嘉奖李万财!还有那几个最先认购的大户!另外,让户部那边动作快点!钱粮一到账,立刻组织人手,按章程,最快速度运往陕西!人命关天,一刻都耽误不得!”
“是!万岁爷!”王承恩也喜气洋洋。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绽开,一个小太监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捧着一份厚厚的奏疏,声音带着哭腔:“万…万岁爷!温阁老…温阁老率六部九卿、都察院十三道御史…联名…联名上疏!跪…跪在午门外了!”
朱小明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脖颈。他接过那份沉甸甸的、代表着整个文官集团意志的联名奏疏,看着封面上那刺眼的“为陈商贾乱政、钱庄祸国、恳乞陛下收回成命、以正朝纲事”的标题,刚刚晴朗的心情,骤然阴云密布。
风暴,并未因钱粮的解决而平息,反而以更猛烈的姿态,向他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