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城楼上的欢呼余音未消,如同注入强心剂般提振着军民士气。王二、周遇吉风雪奇袭大破阿巴泰、焚毁大批清军辎重的捷报,被骆养性手下的锦衣卫快马加鞭,以最张扬的方式传遍了九门内外每一个角落。告示贴在城门洞下,识字的衙役扯着嗓子宣读;捷报内容被编成简单押韵的俚曲,由茶馆说书人拍着惊堂木,唾沫横飞地讲给挤得水泄不通的百姓听。
“风雪漫天真定北,王周二将显神威!斩得鞑虏千三百,烧得粮草满天灰!贝勒阿巴泰,丢盔又弃甲,吓得屁滚尿流窜回老家!” 粗俗却解气的唱词在街巷间飞快流传,恐慌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那支“平虏军”的莫名好感。粮价应声回落,囤积居奇的奸商缩起了脖子,连守城士兵搬动滚木礌石时,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暖阁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朱小明的心情却如同炉火上的水壶,刚刚沸腾过,此刻又因新的焦虑而滋滋作响。他面前的御案上,并排摊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
一份是王承恩刚刚誊录好的、对王二和周遇吉及其部下的厚重封赏旨意。“征虏将军”、“右佥都御史”、“京营副将”、“厚赏”、“加倍抚恤”…每一个词都代表着泼天的富贵和荣耀。朱小明提起朱笔,毫不犹豫地在上面画了圈,加盖了随身携带的私印。“即刻明发!八百里加急送去王二军中!要让每一个兵卒都知道,跟着朝廷,跟着朕,有功必赏!”
“老奴遵旨!”王承恩小心翼翼捧起圣旨,脸上带着欣慰。
然而,朱小明的目光随即落在旁边那份密报上,眉头瞬间紧锁。那是骆养性半个时辰前呈上的,来自最精锐夜不收(侦察兵)的密探,字迹潦草,透着深入虎穴的惊惶:
“…袁督师大军行踪诡异!标下冒死抵近其营盘外围,见其扎营于蓟州东南马伸桥一带,距京师仅百余里,却壁垒森严,深沟高垒,并无星夜兼程驰援之象!营中灯火管制极严,斥候放出二十里,凡有靠近者,不问缘由,弓弩射杀!更见有零星塘马自营中奔出,非往京师,反…反似往北,往遵化、三屯营方向而去!标下不敢久留,九死一生方得脱身,万望陛下明察!此情千真万确!”
蓟州东南,马伸桥?离京师不过一日马程!深沟高垒?射杀靠近斥候?塘马北去?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在朱小明刚刚因大捷而滚烫的心头。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瞬间驱散了暖阁里的所有温度。袁崇焕…他到底想干什么?!坐视京师被围?观望成败?还是…另有所图?!
“骆养性!”朱小明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惊疑。
“臣在。”阴影中,骆养性无声无息地出现。
“这密报…核实过吗?”朱小明的手指重重敲在那份密报上。
“回陛下,此乃臣麾下最得力的三组夜不收,分不同路线抵近观察后,拼死带回的一致情报。可信度…极高。”骆养性垂首,声音也透着凝重。
“极高…”朱小明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寒光闪烁。他猛地站起身,在暖阁内烦躁地踱步。貂裘的下摆扫过冰冷的地面,发出簌簌的声响。
信任?不信任?关宁铁骑是他手中唯一能正面抗衡皇太极的王牌!可这张王牌,如今却悬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更不知会落在谁的头上!王二的大胜带来的喘息之机,此刻竟显得如此脆弱!
“陛下…是否…要发旨申饬袁督师,令其火速进兵?”王承恩试探着问,脸上满是忧虑。
“申饬?”朱小明停下脚步,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申饬有用吗?他若真有心,何须朕三令五申?他若另有所图,一道申饬旨意,不过是打草惊蛇!”
他走回御案前,目光在王二那份厚重的封赏旨意和袁崇焕那份冰冷的密报上来回扫视。一个大胆而冷酷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心中滋生蔓延。
“骆养性!”朱小明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传朕密旨给王二和周遇吉!加封赏赐照旧明发,提振军心!但密旨中要加上两条!”
“其一,着周遇吉严密关注袁崇焕所部关宁军动向!若发现其有异动…尤其是擅自靠近京师或与建奴有异常接触,准其…相机行事!便宜处置!” 朱小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便宜处置”四个字,这意味着赋予了周遇吉在极端情况下,对抗甚至攻击袁崇焕这支“官军”的权力!这是何等疯狂而危险的授权!
骆养性和王承恩都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
“其二,”朱小明无视他们的惊骇,继续道,“命王二所部,不必急于向京师靠拢!就地在真定府至保定府一线,依托城池村寨,利用缴获的建奴衣甲旗号,给朕…狠狠袭扰!伪装成建奴溃兵也好,扮作蒙古仆从军也罢!目标只有一个:彻底搅乱京畿外围!让皇太极分不清敌我,寝食难安!把他抢来的东西,再给朕…一点一点地抢回来!烧掉!”
驱虎吞狼之后,是…纵虎乱斗!利用王二这支无法无天、行事毫无章法的“奇兵”,把京畿这潭水彻底搅浑!让皇太极疲于奔命,让袁崇焕投鼠忌器!为自己,为这摇摇欲坠的京城,争取更多的时间和变数!
“陛下!这…这太险了!王二所部,毕竟是…”王承恩忍不住开口,声音发颤。
“毕竟是流寇招安?是狼子野心?”朱小明猛地打断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冷静的光芒,“朕知道!但现在,朕需要的就是这头恶狼的獠牙!用它去撕咬另一头猛虎!用它去震慑那条…首鼠两端的毒蛇!” 他指向那份关于袁崇焕的密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照办!”
“……臣…遵旨!”骆养性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躬身领命,迅速消失在阴影中。
暖阁内,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朱小明沉重的呼吸。他看着王承恩捧着那封厚重赏赐的明旨出去传谕,脸上却无半分喜色。窗外,天色更加阴沉,寒风卷着零星的雪花拍打着窗棂。
明旨,是给天下人看的希望。
密旨,是藏在袖中的毒匕。
王二这把借来的刀,刚刚斩落了阿巴泰的威风,下一刻,就被他亲手推向了一个更凶险、更不可控的漩涡中心。这步棋,是险中求生的绝地反击?还是…玩火自焚的开端?
朱小明疲惫地坐回龙椅,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德胜门外的风雪似乎小了,但紫禁城上空,看不见的暗涌疑云,却正以更猛烈的姿态,汇聚翻滚。袁崇焕沉默的营盘,王二躁动的“忠义军”,皇太极暴怒的大营…三方势力如同巨大的阴影,即将在血与火的京畿平原上,展开更加诡谲莫测的碰撞。而他,这个坐在龙椅上的“社畜”,只能在这惊涛骇浪中,死死抓住最后一丝主动,等待那未知的风暴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