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城楼上的欢呼声浪尚未完全平息,真定府大捷的余温尚在,一股刺骨的暗流已然在朝堂之上汹涌而起。
暖阁内的炭火驱不散朱小明心头的寒意。骆养性呈上的那份关于袁崇焕“诡异”驻军的密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他刚刚以近乎疯狂的决绝,向王二和周遇吉发出了那道蕴藏杀机的密旨,将王二这把借来的快刀,狠狠掷向京畿这潭愈发浑浊的深水。然而,这步险棋落子之后,带来的并非掌控感,而是更深的不确定与心悸。
就在他焦灼地等待各方反应,如同困兽般在暖阁内踱步时,王承恩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忧虑与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
“陛下…温阁老,还有几位科道言官,在暖阁外…求见。说是有…有要事启奏。”
朱小明脚步一顿,眉头瞬间拧紧。温体仁?还有那些平日里就喜欢搬弄是非、闻着血腥味就兴奋的言官?在这个节骨眼上联袂而来?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宣!”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温体仁为首,几位穿着青色、绿色官袍的御史、给事中鱼贯而入。温体仁依旧是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只是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深深的忧虑,甚至…是沉痛。他身后的几位言官,则个个脸色激愤,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臣等叩见陛下!”众人行礼。
“平身。”朱小明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们,“温阁老,何事如此急切?”
温体仁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却明显沾着污迹的信笺,双手高高捧起,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悲愤:“陛下!臣等…臣等收到密报!事关重大,关乎国体军心!臣等不敢隐瞒,特来冒死直陈!”
“呈上来!”朱小明的心猛地一沉。王承恩连忙上前接过信笺,转呈御前。
朱小明展开信笺。信纸粗糙,显然是民间所用。上面用歪歪扭扭、甚至有些稚嫩的笔迹,写满了触目惊心的字句:
“皇帝老爷在上!小民是保定府高阳县西河屯的里正…求您给俺们做主啊!前日…前日晌午,一队打着‘平虏’旗号的兵爷冲进俺们屯子…说是奉旨剿匪…可…可他们比土匪还狠啊!”
“他们抢粮!抢牲口!抢俺们过冬的棉袄!不给就打!俺们屯张老汉…就为护住自家一头瘦驴,被…被活活打死在自家门口!血…血溅了一地啊!”
“他们…他们还…还糟蹋了好几个闺女媳妇…哭声…哭声整宿没停…老天爷啊!俺们听说王二将军是奉了您的旨意去打建奴的…可…可他们怎么…怎么把刀口对着俺们这些苦哈哈的老百姓啊!”
“屯子里的后生气不过,拿锄头跟他们拼…被…被他们砍瓜切菜一样…杀了好几十口子!俺们屯…快绝户了啊!皇帝老爷!求您睁开眼看看吧!这些…这些不是官军!是披着官皮的豺狼啊!求您…给俺们一条活路吧!”
信笺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用不知是血还是朱砂按下的、模糊不清的手印,如同一个泣血的控诉。
轰隆!
朱小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发黑,拿着信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信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抢粮!抢牲口!杀人!奸淫!屠戮百姓?!
这…这描述的,哪里是奉旨平虏的“忠义军”?分明是比流寇更凶残的匪徒!是披着官军皮的恶魔!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混杂着冰冷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他刚刚还在为这支“奇兵”的大捷而狂喜,还在利用他们去搅乱局势!可转眼间,就收到了这样一份血淋淋的控诉!如果这是真的…那他朱小明,就成了纵兵屠戮百姓的罪魁祸首!成了比皇太极更遭人恨的昏君!
“混账!!!”朱小明猛地将信笺拍在御案上,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眼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他霍然抬头,死死盯住温体仁,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温阁老!此信…从何而来?!可曾核实?!”
“陛下息怒!”温体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此信…此信是昨夜由一名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驿卒,拼死送入臣府邸的!据那驿卒断断续续所言,他是从高阳逃出来的,亲眼目睹了惨状!西河屯…已成一片焦土!遍地尸骸!惨不忍睹!臣…臣闻此噩耗,五内俱焚!然兹事体大,关乎王将军…关乎朝廷招抚大计之清誉!臣不敢擅专,更不敢隐瞒陛下!特与几位言官一同前来,恳请陛下…圣裁!”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姿态悲怆至极。
“陛下!”温体仁身后,一名年轻的御史也扑通跪倒,梗着脖子,满脸激愤,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臣等亦有保定府同乡传来家书!所述惨状…与这血书一般无二!王二所部,名为官军,实为巨寇!其行径之暴虐,令人发指!此等禽兽不如之行径,若不严惩,何以正国法?!何以平民愤?!何以告慰高阳枉死之冤魂?!又何以面对天下悠悠众口啊陛下!” 他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恳请陛下严查!严惩不贷!”
“此等暴行,天理难容!王二罪该万死!”
“招抚流寇,终成祸患!陛下明鉴啊!”
其他几位言官也纷纷跪下,叩首哭诉,暖阁内顿时一片悲声,仿佛天都要塌了下来。
朱小明站在那里,浑身冰冷。温体仁的“不敢隐瞒”,言官们的“血泪控诉”,还有那份沾着污迹、字字泣血的信笺…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锁链,将他紧紧捆缚!他刚刚下达的密旨,此刻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他让王二去搅乱京畿,去袭扰劫掠…难道…难道竟是默许甚至纵容了这种暴行?!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背叛的愤怒冲击着他!王二!周遇吉!你们就是这么“忠义”的?!朕给了你们官位,给了你们粮饷,给了你们洗刷前耻、报效国家的机会!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朕的信任?!用无辜百姓的鲜血?!
“骆养性!!!”朱小明猛地转头,对着阴影厉声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立刻!马上!派你最得力、最可靠的人!给朕星夜兼程,奔赴高阳西河屯!查!给朕查清楚!此事是真是假!是流寇冒充?还是…还是王二、周遇吉所部真的丧心病狂,屠戮百姓?!若有半句虚言,提头来见!”
“是!臣遵旨!”骆养性的身影在阴影中一闪,领命而去,快如鬼魅。
朱小明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灼烧的怒火和冰冷的绝望一同呼出。他再次看向跪在地上、悲愤填膺的温体仁等人,又看看御案上那份如同烫手山芋的血书密报。
真的?假的?
是皇太极的反间毒计?是朝中政敌构陷王二的阴谋?还是…王二那支流寇本性难移,在巨大的压力和混乱中,彻底撕下了伪装的画皮?
每一个可能,都通向无底的深渊!
真定大捷带来的振奋,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控诉冲刷得荡然无存。京城上空刚刚被驱散些许的阴霾,以更加浓重、更加不祥的姿态,重新笼罩下来。那支被他寄予厚望、又亲手推向风暴中心的“奇兵”,此刻仿佛化作了一柄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斩落的双刃剑。剑锋所向,是皇太极?还是…他朱小明自己?
暖阁内,炭火依旧噼啪作响,却再也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朱小明颓然坐倒在冰冷的龙椅上,只觉得头痛欲裂。真相如同迷雾,而迷雾之后,是血色的深渊,还是…更深的陷阱?他只能等待,在骆养性带回最终答案之前,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是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