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喙在玻璃上叩击出的哒、哒声,在死寂的诊疗室里膨胀,像心跳,也像倒计时的秒针。雨水顺着周屿贴在玻璃上的五指旧痕蜿蜒而下,仿佛那道无形的伤口正在持续溃烂。
“记忆谋杀案的幸存者。”苏岸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像从福尔马林溶液里捞出来的手术器械,冰冷,带着防腐剂的气味。她没看周屿,目光锁死在操作台抽屉那把小小的黄铜锁上。锁孔深处,似乎有灼热的灰烬在翻腾,混合着遥远而尖锐的哭喊。
周屿身体前倾的姿势没变,像一张绷紧的弓,随时会断裂或射出致命的箭矢。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雨水从他湿透的发梢滴落,砸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污迹。“我调查过你经手的所有公开案例,苏小姐。‘遗忘’的出租车司机,‘遗忘’的珠宝店店员,‘遗忘’的养老院护工……他们遗忘的,都是目睹或参与过非正常死亡的瞬间。而他们的记忆断层,和你妻子的一样,”苏岸终于抬起眼,镊尖精准地指向读取器上仍在微弱闪烁的“永昼焚场”霓虹残影,“平整得像手术刀切过。”
“所以?”苏岸的声音没有波澜,但握着镊子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抽屉里那张烧焦的合影边缘,似乎正灼烫着她的指尖。蓝色海豚糖纸的幻影在红裙女孩凝固的影像里重叠。
“我需要你修复我妻子的记忆,真正的修复。”周屿的视线第一次没有躲闪,直直刺向苏岸,“不是找回被‘封存’的那部分,而是找出是谁‘切割’了它,用什么样的‘刀’。”他顿了顿,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那场火…失控了。但我没想烧死任何人。除了那些本该在火里的…账本。”
“账本?”苏岸的镊子悬停在玻璃皿上方,红裙女孩的影像微微波动。
“‘永昼’表面是婚纱馆,”周屿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地下是洗钱的熔炉。婚礼当天…是交割日。火是我点的,为了毁掉那些东西。但我没想到风…没想到她还在里面换衣服。”他无意识地又去摩挲无名指的戒痕,那片皮肤已被他搓得发红,“她逃出来了,身体没事,但记忆…被‘处理’了。专业的处理。”
“保护性封存?”苏岸的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一个叫‘涅盘’的组织,专为‘特殊客户’提供记忆清洁服务。”周屿的瞳孔收缩,“但我怀疑,被‘清洁’掉的,不仅仅是她关于火灾的记忆。还有…她可能看到的,不该看到的东西。比如,当时在场的,除了我,还有谁。”
窗外的乌鸦突然发出一声粗粝的嘶叫,猛地用翅膀拍打玻璃。苏岸的目光扫过那根粘在玻璃上的黑色羽毛。
“‘涅盘’…”苏岸咀嚼着这个名字,像在品尝某种剧毒的果实。她放下镊子,手指伸向操作台下那个上锁的抽屉。黄铜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她没有完全拉开,只是推开一条缝隙,足够她苍白的指尖探入,摸索。
周屿的目光被那缝隙吸引。他看不到里面具体是什么,但能感觉到一股混合着焦糊和陈旧纸张的、难以言喻的悲伤气息弥漫出来。
苏岸抽出手,指间夹着的并非那张烧焦的照片,而是一张边缘同样泛黄、但保存完好的简报复印件。八年前的报纸社会版头条,标题冰冷刺目:《城西天使幼儿园火灾,疑电路老化致一死十二伤》。报道下方配着一张混乱现场的照片,一个模糊的、抱着焦黑残骸哭嚎的女人背影。
“这是我的‘案例’,周先生。”苏岸将简报推过操作台,纸张在冰冷的金属表面滑行,“唯一的‘失败案例’。我女儿,陈小雨,死在那场火里。”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官方结论:意外。电路老化。但我修复过现场唯一生还的清洁工的记忆碎片——在起火点附近,他看到过一个不属于幼儿园的银色金属箱,箱体有…海豚浮雕。”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简报照片角落,那个模糊女人背影脚下——一片被踩进泥泞的、几乎无法辨认的蓝色糖纸。糖纸上,隐约可见半个扭曲的蓝色海豚图案。
周屿的呼吸骤然停滞。他猛地抬头看向玻璃皿里红裙女孩手中攥着的糖纸——清晰的、完整的蓝色海豚。又猛地低头看向苏岸推过来的简报照片。
“我追踪过所有涉及‘海豚’标记的异常记忆损伤。”苏岸的声音低下去,像在陈述一个古老的诅咒,“‘涅盘’的标记,就是一只抽象化的海豚。出现在‘清理’现场,或留在受害者的记忆断层边缘,作为…手术完成的签名。”
诊所里只剩下雨声和乌鸦不安的抓挠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你妻子记忆里的断层带边缘,”苏岸的镊子再次点向读取器屏幕,放大那片神经疤痕的显微图像,“仔细看,疤痕组织的细微褶皱,像不像…海豚的尾鳍?”
周屿凑近屏幕,瞳孔因震惊而放大。在那些看似绝对平整的神经疤痕边缘,细微的组织纹理在超高倍率下,赫然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波浪状的卷曲——正是抽象化海豚尾鳍的形状!一个冰冷的、嘲讽的签名。
“他们要她忘记的,不只是火。”苏岸关掉屏幕,幽蓝的光在她脸上褪去,留下更深的阴影,“还有那个可能拿着银色金属箱的人。那个人,可能就是真正点燃‘永昼’地下熔炉的人,也可能是…八年前把那个箱子放进天使幼儿园配电房的人。”
她终于完全拉开抽屉,拿出那个沉甸甸的旧铅盒,放在操作台上。盒盖紧闭,却仿佛锁着地狱的业火。
“现在,周先生,”苏岸直视着他,目光如同手术探针,试图剥离他所有的伪装,“告诉我实话。你来找我,仅仅是为了你的妻子?还是为了找到‘涅盘’,找到那个放箱子的人?为了…灭口?或者复仇?”
窗外的乌鸦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猛地撞开窗户未锁死的缝隙,裹挟着冰冷的雨滴和死亡的气息,扑棱棱地冲进了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诊疗室。黑色的翅膀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不祥的阴影,像一片移动的、活着的记忆疮疤。它落在铅盒上,歪着头,血红的眼珠轮流盯着两人。
雨,更大了。诊所像一座漂浮在黑色潮水上的孤岛,唯一的锚,是操作台上那个沉默的铅盒和盒盖上停驻的、来自记忆深渊的报丧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