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血红眼珠在铅盒冰冷的金属盖上转动,像两颗凝固的、来自深渊的炭火。它粗粝的鸣叫撕裂了诊所里粘稠的空气,带着雨水的腥气和一种非生物的、纯粹的恶意。翅膀扇动带起的风,吹乱了操作台上散落的记忆芯片,也吹得苏岸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贴住了苍白的皮肤。
周屿的身体在乌鸦闯入的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他的手闪电般探向腰后,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但苏岸的镊子比他更快。
冰冷的金属镊尖,精准地抵在了他无名指根那圈被摩挲得发红的戒痕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穿透感,仿佛能刺破皮肤,挑出底下隐藏的所有谎言。
“在这里,”苏岸的声音比镊尖更冷,目光锁死他骤缩的瞳孔,“任何武器都是多余的噪音。只会引来更多的‘鸟’。”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铅盒上那只歪头审视的乌鸦。
周屿的动作僵住,手指离后腰的轮廓仅剩一寸。他死死盯着苏岸,又看看那只诡异平静的乌鸦,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巨大的震惊和某种被识破的狼狈。那只乌鸦的翅膀,覆盖在铅盒锁孔的位置,像一块活的封印。
“灭口?复仇?”苏岸的镊尖微微用力,在他戒痕上压出一道白印,“周先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或者,这只‘鸟’就是你的答案?”她的目光锐利如神经探针,试图穿透他瞳孔深处的迷雾。
周屿急促地喘息了几声,胸膛起伏。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的激烈情绪被强行压下去一层,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都不是。”他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味,“我来找你,是因为‘涅盘’的人…三天前找到了我。”
诊所里死寂了一瞬,只有乌鸦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咕噜”声,像某种不祥的计数。
“他们知道我在查,知道我不信‘保护性封存’的鬼话。”周屿的视线越过苏岸,落在那张八年前的火灾简报上,那个抱着焦黑残骸的女人背影,“他们说,我妻子记忆里的‘海豚’不是签名,是…警告。警告我不要继续挖掘。否则,下一次‘清洁’的,就不是记忆了。”
他的目光移回苏岸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同谋般的审视:“然后,他们提到了一个名字。一个八年前的名字。陈小雨。”
“轰——”
苏岸的脑子像被投入了一颗炸弹。所有的声音——雨声、乌鸦的咕噜声、自己的心跳声——瞬间被巨大的耳鸣淹没。她握着镊子的手第一次失控地剧烈颤抖起来,冰冷的金属几乎要脱手而出。铅盒上的乌鸦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血红的眼珠猛地转向她,喙张开,发出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嘶鸣!
周屿的声音在耳鸣的间隙里强行钻入,带着一种残忍的、摧毁一切的力量:“他们说,陈小雨…可能没死。”
“不可能!”苏岸的声音骤然拔高,尖锐得如同玻璃碎裂。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镊子脱手砸在操作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她猛地扑向那个铅盒,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试图抓住那只该死的乌鸦,撕碎它,连同它带来的荒谬绝伦的谎言!
乌鸦在她指尖触碰到冰冷羽毛的前一刹那,猛地振翅腾空,黑色的影子掠过她的头顶,带起的风掀翻了玻璃皿。里面那个穿着红裙、凝固旋转的小女孩影像“啪”地碎裂,化作点点幽蓝的光斑,如同破碎的星辰,在福尔马林气味的空气里飘散,最终消逝。
乌鸦落在高高的脑区图谱顶端,俯视着下方陷入混乱的女人,喙一张一合,发出清晰的、模仿人类语调的、冰冷怪诞的声音:“苏…岸…铅…盒…钥…匙…”
苏岸的动作僵住了。她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冰雕,保持着扑向铅盒的姿势,只有胸口在剧烈起伏。铅盒钥匙!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刚才扑过去时,那把小小的黄铜钥匙被她死死攥在手心,尖锐的齿缘深深嵌入了掌心的皮肉,渗出细微的血珠。
诊所里只剩下乌鸦那诡异模仿人声的“钥匙…钥匙…”和窗外永无止境的、仿佛要淹没世界的暴雨声。
“他们…他们能控制鸟?”周屿的声音也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对“涅盘”的所有想象。
“不…”苏岸缓缓直起身,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她摊开流血的手掌,黄铜钥匙躺在血珠里,反射着幽冷的光。“不是控制鸟。是控制…接收信号的‘东西’。”她抬起眼,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火焰,指向那只乌鸦,“它眼睛里,有植入式微型摄像头的反光。它在看。它在听。它在替它的主人…传话。”
乌鸦歪着头,血红的电子眼(此刻清晰可见细微的金属结构)冰冷地记录着一切。
“钥匙…”乌鸦的怪声再次响起,带着催促的意味。
苏岸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冰冷的愤怒和被挖开旧伤的巨大痛苦。她死死盯着那只乌鸦,又低头看向手中染血的钥匙。八年来,这个铅盒是她唯一不敢触碰的禁区,是她所有悲伤和绝望的实体坟墓。
但现在,坟墓被一只来自地狱的报丧鸟敲响了门。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福尔马林的气味混合着血腥味冲入鼻腔。她不再看周屿,也不再看那只乌鸦。所有的犹豫、恐惧、悲伤,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她转身,将染血的黄铜钥匙,狠狠插进了铅盒冰冷的锁孔!
“咔哒。”
锁舌弹开的轻响,在死寂的诊所里如同惊雷。
铅盒盖子被猛地掀开。没有预想中冲天的火光幻影,也没有焦糊的哭喊。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张烧焦了大半、边缘蜷曲发黑的合影照片,以及…一枚小小的、同样被熏得乌黑的、塑料材质的蓝色海豚发卡。
照片上,年轻许多的苏岸抱着一个笑容灿烂、穿着小红裙的小女孩——陈小雨。小雨的头发上,别着的正是这枚海豚发卡。照片的背景,是天使幼儿园阳光明媚的游乐场。但照片的左下角,被火烧出了一个不规则的焦黑窟窿,正好吞噬了苏岸抱着女儿的一只手臂和旁边一小片游乐设施。
苏岸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照片上女儿天真无邪的笑脸,指尖停留在那个焦黑的窟窿边缘。她的目光,却死死钉在了那窟窿边缘,未被完全烧毁的一角背景上——模糊的、一个穿着深色工装裤、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侧影,正弯腰将一个银色的、看不清细节的箱子,放在幼儿园游乐场滑梯的背后!
周屿也看清了。他倒抽一口冷气,一步跨到操作台前,声音因激动而变形:“是他!那个放箱子的人!八年前!和‘永昼’…和那个银色箱子…”
就在这时,铅盒顶端的乌鸦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如同金属摩擦的尖叫!它的电子眼红光爆闪,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黑色的羽毛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纷纷扬扬地飘落!紧接着,它像一颗失控的黑色子弹,猛地撞向诊所紧闭的大门!
“砰!”
沉闷的撞击声后,乌鸦的身体软绵绵地滑落在地,眼里的红光彻底熄灭。一缕极淡的、带着臭氧味的青烟,从它喙中飘散出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诊所里所有的灯光剧烈地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只有操作台下方备用电源的微弱应急指示灯,在墙角投下一点幽绿的光晕,勉强映照出铅盒里那张烧焦照片上,女儿空洞的笑容,和那个被定格的、放置银色箱子的模糊侧影。
雨声,成了黑暗中唯一的主宰。冰冷,磅礴,带着淹没一切的绝望。
应急灯的幽光下,苏岸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淬了剧毒的冰棱。她伸手,从铅盒里取出了那枚小小的、乌黑的海豚发卡,紧紧攥在手心,塑料的棱角几乎要刺破皮肉。
“钥匙…开了。”她对着无边的黑暗,对着可能还在某处监听的“涅盘”,对着那个模糊的侧影,低语道,声音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现在,轮到我了。”
黑暗中,周屿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的平静之下,锁着的不再是悲伤,而是某种比乌鸦的电子眼更冰冷、比铅盒更沉重的东西——一种淬炼了八年绝望、终于被彻底点燃的、不死不休的复仇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