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痕诊所的磨砂玻璃上，水流蜿蜒的轨迹被窗外永不疲倦的霓虹染成光怪陆离的油彩。福尔马林的气味淡了，被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潮湿尘埃和城市废气的气息取代。苏岸坐在操作台后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那里曾经沾染过键盘的血迹，如今只剩下一圈洗不掉的、比布料颜色略深的印痕。
乌鸦衔走的发卡，并未带走铅盒的重量。它只是沉入了更深的地方，沉进她骨头的缝隙里。新闻里关于“全球集体癔症”的喧嚣渐渐平息，被新的恐慌取代：一种被称为“数据流感”的怪病在城市角落蔓延。患者初期表现为记忆闪回（通常是他人痛苦的碎片），后期则陷入彻底的、无法唤醒的“数据静默”——意识被困在自身记忆的迷宫中，躯体沦为活着的墓碑。
诊所的门铃嘶哑地响了。不是预约的时段。
苏岸没有动。她的目光落在操作台一角，那里放着一份烧毁大半的简报复印件，日期是“数据流感”爆发的第三天。标题模糊，但一张小图清晰可见：废弃的蓝星制药厂地下入口，被官方封锁带圈住，旁边站着几个穿全封闭防护服的身影，其中一人，身形挺拔，右眼位置覆盖着白色纱布。
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混合着廉价香水与机油味道的风。一个身影踉跄着进来，不是周屿。
是个年轻女人。头发染成褪色的粉，嘴唇干裂，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荧光绿工装外套，拉链只拉到胸口，露出里面一件印着像素骷髅头的黑色T恤。她眼神涣散，瞳孔在霓虹灯透过玻璃的微光里急速缩放，像受惊的猫。她没看苏岸，径直扑到操作台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修…修…”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唾液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她似乎想说话，却只能挤出破碎的音节。
苏岸的目光从简报移到女人脸上。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她的手指在操作台下无声移动，激活了桌面隐藏的扫描阵列。微不可察的蓝光扫过女人的虹膜和暴露的脖颈皮肤。
【扫描结果：】
* **身份识别：** “银”（Silver），地下赛车改装厂“齿轮坟场”首席技师（非注册公民）。
* **生理状态：** 重度脱水，营养不良，中枢神经系统异常放电（非癫痫性），海马体区域检测到高强度、非自然神经信号残留（与“数据流感”末期症状吻合度97.8%）。
* **记忆图谱（初步非侵入扫描）：** 表层记忆极度混乱，呈现雪花状干扰；深层存在一个顽固的、高度加密的“数据包”，信号特征…异常熟悉。
“银”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眼神突然爆发出骇人的亮光，死死钉在苏岸脸上。她不再试图说话，而是用颤抖的、沾满油污的手指，粗暴地撕开自己荧光绿工装外套的内衬口袋！布料撕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从里面掏出一个东西，不是记忆芯片。
是一枚沾着凝固血迹和机油的、边缘扭曲变形的微型数据存储卡。卡体表面，用某种尖锐物刻着一行歪歪扭扭、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字：
**“霓虹深渊…眼睛在看你…”**
她把存储卡像丢烫手山芋一样，狠狠拍在苏岸面前的操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她喉咙里再次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里的光芒如同烧尽的炭火，迅速黯淡下去。她瘫软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金属台面，不动了。
【生命体征：衰竭。意识活动：进入“数据静默”。】扫描结果在苏岸视野角落弹出冰冷的提示。
苏岸没有去碰那个女人。她的目光落在扭曲的存储卡上，落在那一行刻痕上。霓虹深渊…“齿轮坟场”就坐落在城市最混乱的“霓虹深渊”区腹地。眼睛在看你…谁的眼睛？
她伸出两根手指，用镊子夹起那枚肮脏的存储卡，避开血迹和油污。动作精准得像在处理感染样本。她将它插入一个物理隔离的旧式读取器。
屏幕上没有出现常规的数据流。只有一片剧烈跳动的、令人眩晕的彩色噪点雪花。雪花中，断断续续地扭曲着一些无法理解的符号和快速闪过的模糊画面碎片：高速掠过的隧道壁灯、仪表盘上疯狂跳动的红色数字、一只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猛打方向盘、后视镜里一闪而过的刺眼远光灯…以及一个极其短暂、却让苏岸瞳孔骤然收缩的画面——
一只电子眼乌鸦的残破头颅，被一根金属线粗暴地焊接在一辆改装车布满铆钉的引擎盖上！那只完好的电子眼，正闪烁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微光！焊接点附近，刻着一个潦草的、歪歪扭扭的抽象海豚标记，像未愈的伤口！
“嗬…” 操作台下，昏迷的“银”喉咙里突然挤出一声濒死般的抽气。她的身体开始无意识地、小幅度地痉挛，像一具被微弱电流击打的尸体。
雪花屏幕猛地一暗，随后跳出一行血红色的、不断闪烁的警告文字，字体边缘带着锯齿状的毛刺，如同某种生物撕咬的痕迹：
**【数据坟场重启…记忆胎盘…需要新温床…】**
**【找到他…阻止…钥匙…】**
**【它在…深渊…看着…】**
文字闪烁了几下，连同那片疯狂的雪花，彻底消失。屏幕陷入一片死寂的漆黑。
苏岸缓缓靠回椅背。诊所里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和“银”身体痉挛时衣物摩擦的微弱窸窣。福尔马林的气味似乎又浓重了些，混合着存储卡上带来的机油和血腥味，形成一种新的、令人窒息的混合体。
她抬起手，指尖悬停在操作台一个尘封的按钮上方。按钮下方，一行小字铭刻在金属表面：【深层意识潜入（高危）】。
霓虹深渊。眼睛。重启的温床。焊接的乌鸦残骸…还有那句“钥匙”。
她捻着袖口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那里，洗不掉的印痕下，似乎还残留着另一种粘稠的、属于过去的触感——键盘缝隙里，那几点暗红的血。
深渊在凝视。而修补师的手术台上，躺着一个来自深渊的失语者，她的脑子里，锁着一段指向新瘟疫源头的、染血的记忆。铅盒虽空，但新的“盒子”，更沉重，更污秽，已然摆在面前。
苏岸的手指，没有按下那个高危按钮。而是伸向旁边一个更不起眼的通讯终端。她输入了一个极其复杂、仅由数字和符号组成的加密地址。屏幕亮起微光，等待连接。
窗外，霓虹变幻。一只湿漉漉的、毛色黯淡的普通麻雀落在诊所窗台，歪头看了看里面昏暗中的人影，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在它飞过的轨迹下方，更深邃的“霓虹深渊”区里，无数电子屏幕和灯牌的光芒在雨水中扭曲、流淌，像无数只窥伺的、永不疲倦的眼睛。
连接提示音响起。一个低沉的、带着电流干扰杂音的男声从终端传出，背景是呼啸的风声和引擎的轰鸣：
“苏岸？” 是周屿的声音，疲惫，沙哑，右眼的伤似乎影响了他的发音。
“来诊所。” 苏岸的声音比雨还冷，“带足武器。‘胎盘’…需要新温床了。”
通讯切断。她拿起那枚扭曲的存储卡，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她看着屏幕上残留的漆黑，仿佛能穿透这层虚拟的屏障，看到深渊之下，某个焊接在引擎盖上的、闪烁着红光的乌鸦残骸，正用它那只冰冷的电子眼，无声地回望着这座城市，回望着雨痕诊所的磨砂玻璃窗。
修补远未结束。深渊，才刚刚裂开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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