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门环还悬着去年的指纹
你离去时带起的尘埃
至今在门槛上辗转
像我数了又数的晨昏
忽然有什么在骨头上裂开细缝
是未愈的伤口在翻身
血珠顺着指节往下滚
每一滴都裹着你的轮廓
落在青砖上洇开的红
比那年你送的石榴更沉
他们说时间会磨平一切痕
可我的疼总在特定的时辰醒转
在褪色的衬衫领口结疤
在空了的酒杯底凝结
缠着漏风的窗棂
缠着每一声被月光泡软的
未说出口的晚安
檐角的弧度还停在去年
你转身时扬起的风里
燕子驮着半片云归来
绕着窗棂打了七个结
像我没说出口的那句
重复了七遍
心口忽然有尖刺破土
是玫瑰在抽芽
根须沿着血管攀爬
每一片新叶都沾着
你名字的温度
花瓣撑开时
溅出的红
漫过喉间
他们说血液该流向心脏
可我的红
总往你离去的方向涌
在指缝结成蛛网
在午夜长成藤蔓
缠着月亮
缠着每一声燕鸣里
藏不住的回音
……………………
门环上的铜绿褪成灰调时，辞年正用指尖摩挲那道浅痕。是祁岁去年冬天留下的，指腹用力压过，在氧化的铜面上刻下半枚模糊的涡旋，像枚没盖全的邮戳，盖在时间这封发不出去的死信上。
风从巷口灌进来，卷起门槛边的尘埃。那些灰在阳光里翻涌，忽高忽低，像祁岁走那天带起的浪。
辞年数过，从他摔门而去的那个午后到现在，这些尘埃在同一寸地面上转了七百三十圈。
不多不少，正好是晨昏交替的次数
。他坐在门槛上，背靠着斑驳的木门，看尘埃转圈，像在数自己心跳的间隙——那些空出来的、没被祁岁填满的瞬间。
反社会人格障碍诊断书还压在书桌玻璃下，辞年偶尔会瞥一眼。上面说他缺乏共情能力，行为冲动，对社会规范具有显著漠视。
祁岁的那份在他这儿，夹在一本1987年版的《鸟类图鉴》里，书页间夹着根羽毛，是祁岁从屋檐下掏的，灰黑色，尾端带点褐红，像被血浸过。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精神病院的活动室，祁岁正用这根羽毛逗一只瘸腿的麻雀，护士过来制止，他抬头笑，眼里的光比手术刀还冷：“它跟我一样，都少了块骨头。”
辞年那时正把掰断的蜡笔塞进墙缝，闻言抬眼。他看见祁岁手腕上的束缚带勒出红痕，却笑得像只刚偷完鸡的狐狸，忽然觉得那根羽毛有意思。
后来他趁祁岁午睡，把那根羽毛偷了过来，祁岁发现后没生气，只是掐住他的后颈，力道大得像要拧断他的脊椎：“想要可以抢，偷东西像条狗。”
“抢来的没偷来的有意思。”辞年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束缚带的缝隙里，“就像你，抢不走的才值得费心思。”
骨头裂开的声音很轻，像初春河面冰融时的脆响。辞年回过神时，指节已经沁出了血珠。
是他自己掐的，指甲陷进掌心，旧伤没好透，新痂又被掀掉。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朵暗红的花。
比祁岁去年秋天送的石榴更沉。
那年祁岁拎着袋石榴来，青黄色的果皮上沾着泥，他说在郊外野地摘的，顺手折了根带刺的枝。
辞年剥开石榴时被扎了手，血滴进晶莹的籽里，祁岁凑过来舔掉，舌尖带着石榴的甜和血的腥：“你看，我们的血混在一起，像不像毒药？”
毒药。辞年低头看掌心的血珠，每一滴都裹着祁岁的轮廓。他记得祁岁的眉骨，高而锋利，打架时被人用啤酒瓶砸过，留下道浅疤，笑起来时那道疤会动，像条小蛇；记得他锁骨窝里的痣，褐色，像颗没长熟的痣，辞年咬过那里，留下的牙印三天才消，祁岁骂他是狗，却在他咬第二口时仰头喘息，喉结滚动的弧度像条搁浅的鱼。
他们的爱从来不是棉花，是碎玻璃。拥抱时会互相扎进对方肉里，疼得越狠，抱得越紧。
有次辞年把祁岁的护照藏了，祁岁翻遍屋子没找到，最后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相框在旁边震得摇晃，里面的合照掉出来，是他们在天台拍的，背景是城市的霓虹，两人都没笑，眼神像对峙的狼。“藏哪了？”祁岁的声音压得很低，手劲大得能捏碎骨头。
辞年笑，舌尖舔过他的耳垂，带着烟草味：“烧了。灰烬混在你喝的红酒里。”
祁岁真的去翻垃圾桶，把空酒瓶倒过来，看有没有灰烬掉出来。
辞年靠在墙上看他，忽然觉得这场景很可笑——两个反社会人格在为一本护照较劲，像两只猫抢一团毛线，明明知道没意义，却非要争出个输赢。
最后祁岁没找到，转身摔了桌上的玻璃杯，碎片溅到辞年脚边，他弯腰捡起一块，往自己手臂上划，血珠冒出来时，祁岁忽然扑过来咬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撕下一块肉。
血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混着威士忌的醇香。辞年没躲，反而抬手按住祁岁的后颈，把他往自己怀里按。“疼吗？”他问，声音里带着笑意，“疼就对了，这样你才记得住。”
祁岁没说话，只是咬得更狠。血顺着手臂往下淌，滴在他的锁骨上，像颗会动的红痣。
现在那道疤还在，淡粉色，像条褪色的丝带。辞年用指尖划过，忽然觉得骨头缝里有什么在动，细细的，尖尖的，像没愈合的伤口在翻身。
他想起祁岁走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阴沉沉的，像要下雨。祁岁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背对着他，说：“辞年，我们这样的人，不配有家。”
“家是什么？”辞年坐在沙发上，手里把玩着那枚门环的钥匙，“是你偷来的那只猫？还是我藏起来的你的药瓶？”
祁岁转身看他，眼里没有温度：“是我们互相捅刀时，没往心脏扎的那寸余地。”他笑了笑，那道眉骨上的疤又在动，“可我们早就把那点余地填死了，现在剩下的，只有刀。”
门被带上时，辞年没回头。他听见行李箱滚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某种倒计时。
直到声音消失，他才起身走到门口，看见门槛上多了层薄薄的灰——祁岁带起的风卷来的，从此就在这里扎了根，转了七百三十圈。
燕子回来那天，辞年正在修窗户。去年冬天风大，窗棂被吹得漏风，祁岁总说冷，晚上睡觉要裹着他的外套。
辞年拆了旧木片，换上新的，手指被木刺扎了，血珠滴在木头上，洇开一小片红。
忽然有翅膀扑棱的声音。一只灰黑色的燕子停在窗台上，歪着头看他，嘴里叼着根细草。
辞年认得它，去年就在屋檐下筑巢，祁岁总说这燕子笨，七根巢草里有三根是从隔壁抢来的。
燕子绕着窗棂飞，一圈，两圈……直到第七圈时，它停在刚修好的木头上，用爪子挠了挠，然后扑棱棱飞走了。
辞年数着它转圈的次数，忽然想起祁岁走前那个晚上，他们在天台喝酒，祁岁指着天上的云说：“你看那朵像不像我？”
那朵云被风吹得变形，从兔子变成狼，最后散成烟。辞年没说话，只是把祁岁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得很凶，像要破膛而出。
祁岁的指尖很凉，按在他的皮肤上，像块冰。“辞年，”他忽然说，“我其实说过七遍‘别走’。”
“在哪？”
“在你睡着的时候，在你骂我的时候，在你把我锁在屋里的时候。”祁岁笑了，往他嘴里灌了口红酒，液体从纤细的脖颈流下“但你这种人，怎么可能听得见。”
辞年确实没听见。他只记得祁岁摔碎的杯子，记得他手腕上的牙印，记得他说“我们都是烂人”时眼里的光。那些尖锐的、带着刺的瞬间像碎玻璃一样嵌在记忆里，而那些藏在缝隙里的温柔，他总是后知后觉。
就像现在，他看着燕子飞走的方向，忽然想起祁岁临走前，手指在门环上停顿的那三秒。
那时他以为是祁岁在犹豫要不要用力摔门，现在才明白，那三秒里，或许藏着一句没说出口的“再见”。
心口忽然疼起来，像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辞年捂住胸口，觉得那疼很熟悉——像祁岁第一次咬他时的感觉，尖锐，滚烫，带着要把人撕裂的力道。
他低头，看见衬衫领口的疤在发烫，是去年祁岁用烟烫的，祁岁没说话，直接把烟头按在他颈侧，皮肉烧焦的味道里，他听见祁岁说：“辞年，你身上只能有我的印子。”
现在那疤在结痂，硬硬的，像块没长好的骨头。辞年摸了摸，忽然笑了。
他们俩就像两块互相打磨的石头，把对方磨得越来越锋利，最后都成了能划破自己的刀。
玫瑰抽芽的感觉很奇怪。不是疼，是痒，从心脏往四肢蔓延，根须顺着血管爬，缠得越来越紧。
辞年能感觉到新叶展开的声音，沙沙的，像祁岁在他耳边低语。
每片叶子上都沾着温度，是祁岁的体温，他总比别人热一点，尤其是在打架后，额头的汗滴在辞年颈窝里，烫得像火。
花瓣撑开时，辞年咳了一声，尝到满嘴的腥甜。是血，从喉咙里涌上来，带着玫瑰的涩。
他想起祁岁送他的那束玫瑰，是偷来的，从邻居花园里折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祁岁把花往他怀里一塞：“他们说玫瑰代表爱，我觉得它像我们——带刺，还会谢。”
那束玫瑰最后枯在了窗台上，辞年没扔，花茎干成了褐色，刺却还锋利，他不小心碰过一次，指尖被扎出血，血珠落在干枯的花瓣上，像给这死花上了色。
现在那些红色漫过喉间，往血管里钻。
辞年知道，这些血该流向心脏，就像人该往温暖的地方走。
可他的血不，它们总往门口涌，往祁岁离去的方向涌，在指缝间结成网，粘住那些过往的碎片——祁岁的笑声，他打架时的喘息，他说“我们都是烂人”时眼里的光。
午夜时，藤蔓会长出来。从心口开始，顺着肋骨往上爬，缠上喉咙，缠上手腕，最后从指尖钻出去，在月光里疯长。
辞年坐在床边，看那些红色的藤蔓在墙上蔓延，像幅诡异的画。它们缠着月亮，把银白的光染成淡红，缠着窗外的燕鸣，把清脆的叫声滤成沙哑的回音。
那只燕子今晚叫了七声。辞年数着，一声比一声急，像在催什么。
他忽然想起祁岁说过的，燕子每年回来都会绕着旧巢飞七圈，是在数去年的记忆。
那现在，它是不是也在数他们的？
数那些互相伤害的瞬间，数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数那七遍藏在燕鸣里的“我想你”？
门环又在响，是风刮的，还是……辞年猛地回头，看见门环在晃动，那枚褪色的指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他走过去，指尖刚碰到铜环，就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很慢，很沉，像有人拖着什么重物，一步一步，碾过那些在门槛上转了七百三十圈的尘埃。
辞年没开门。他靠在门后，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外。
藤蔓还在长，顺着门缝钻出去，缠上那人的脚踝。他听见熟悉的呼吸声，带着烟草和尘土的味道，和祁岁走那天一模一样。
“辞年，”门外的人开口，声音有点哑，像被藤蔓勒住了喉咙，“我数了，燕子绕着窗棂飞了七圈。”
辞年没说话，只是抬手，指尖再次按在门环那枚模糊的指纹上。！这一次，他用力压下去，把自己的指腹印在上面，和祁岁的那半枚合在一起，拼成一个完整的涡旋。
尘埃忽然停了，不再转圈。
藤蔓在门外开出了花，红色的，一朵接一朵，漫过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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