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切开第三块结着青苔的土
蝉鸣突然哑了半秒
两具小小的骨架蜷着
指骨交缠,像未拆封的糖纸
阳光漫过锈迹斑斑的铁桶
我认出其中一副锁骨
曾卡过偷摘的酸杏核
另一截胫骨内侧
月牙形的疤还嵌在泥土里
是那年为抢秋千
他咬出的月亮
我们蹲成当年的姿势
看蚁群搬运着褪色的时光
他无名指骨上的铜绿
多像我偷偷套在他指节的
那圈扭歪的铝丝戒指
原来我们从未长大
只是把童年埋进了
会发芽的土壤
此刻风掀起衣角
像那时吹起
晾在竹竿上的白衬衫
带着阳光和泥土的香
………………
铁锹切入第三块结着青苔的土时,祁岁听见金属与石头相撞的脆响。蝉鸣突然哑了半秒,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下一秒又疯疯癫癫地炸开,热浪裹着草腥气扑在他汗湿的后颈上。
他停下动作,偏头看向身侧的辞年。
辞年蹲在地上,指尖捻着一撮湿土,正饶有兴致地看蚂蚁在他指缝间逃窜。阳光漫过旁边锈迹斑斑的铁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把他过于苍白的皮肤照得近乎透明。听见祁岁的动静,他抬起眼,睫毛上沾着的泥土簌簌落下,嘴角弯起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挖到东西了?”
祁岁没说话,只是把铁锹往旁边挪了挪,用脚尖拨开松动的泥土。两具小小的骨架蜷缩在那里,肋骨像被捏皱的纸,指骨交缠在一起,嵌在潮湿的黏土里,像两颗没来得及拆开的水果糖。
辞年终于站起身,走到土坑边。他比祁岁高些,阴影落在祁岁肩上,带着点若有似无的凉意。“是他们。”他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祁岁盯着那副稍小些的骨架,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铁锹粗糙的木柄。他认得那截锁骨,左侧第三根骨头上有个细微的凹痕,是七岁那年卡在上面的酸杏核硌出来的。那天辞年爬在老杏树上,把酸得人皱眉的青杏摘下,塞进他嘴里,结果卡在喉咙里,辞年却躺在树上笑,笑得树枝都在晃。
“你看这里。”祁岁伸出手,指尖悬在另一具骨架的胫骨上方。那里有个月牙形的骨痂,浅浅地陷在骨头上,像枚被岁月磨旧的印章。是八岁那年抢秋千时留下的,辞年咬在他小腿上,牙龈都咬出了血,他把辞年推倒在沙堆里,两人滚作一团,直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辞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记起来了?”他蹲下身,和祁岁并排,两人的影子在土坑边缘交叠,像当年在槐树下并排坐着的模样。“你当时哭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还流了鼻血。”祁岁回敬道,视线落在那具稍大的骨架额骨上。那里有块不明显的骨裂,是他用石头砸的,当时血顺着辞年的眉骨往下淌,滴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
蚁群从骨架的指缝间爬出来,搬运着几粒细碎的土渣,也搬运着那些褪色的时光。祁岁的目光移到那具稍大的骨架的无名指骨上,那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铜绿,在阳光下泛着暗淡的光。他忽然想起十岁生日那天,他用偷来的铝丝给辞年拧了个戒指,歪歪扭扭的,边缘刮得人疼,辞年却戴了整整一个夏天,直到铝丝发黑,断成两截。
“还在。”祁岁轻声说,指尖触碰到那片铜绿,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爬上来,像条小蛇。
辞年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祁岁悬在半空的手腕。他的手指很长,指尖带着泥土的凉意,指甲缝里还嵌着青苔的碎屑。“我们从来没长大过,对吧?”
祁岁转过头,看见辞年的瞳孔里映着土坑深处的骨架,也映着他自己的脸。他们的脸早就褪去了少年时的稚气,下颌线变得锋利,眼窝也深了些,可此刻蹲在这里,呼吸着同一片潮湿的空气,却像是瞬间跌回了那个永远燥热的夏天。
“嗯。”祁岁应了一声,反手握紧了辞年的手。他们的掌心相贴,汗湿的皮肤黏在一起,像两株在黑暗里纠缠生长的植物。“只是把他们埋起来了。”
埋在了这片会发芽的土壤里。埋在老槐树的根下,埋在锈铁桶的阴影里,埋在每一个蝉鸣聒噪的午后。
风忽然吹了过来,掀起他们的衣角,也吹起远处晾衣绳上的白衬衫。那是隔壁阿婆晒的衣服,在风里轻轻摇晃,带着阳光和泥土的香气,和很多年前他们晾在竹竿上的那件一模一样。
辞年忽然低下头,在祁岁的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不重,却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像枚临时盖下的印章。“祁岁,”他说,声音里带着点笑意,又带着点别的什么,像埋在土里的糖,甜得发苦,“我们不会被挖出来的,对吗?”
祁岁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看着他嘴角那抹熟悉的、带着点残忍的笑意。他想起很多年后的那个雨夜,他们把最后一点血迹冲进下水道,辞年也是这样笑着,问他怕不怕。
他摇了摇头,把铁锹插进土里,发出沉闷的声响。“不会。”他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们会永远在这里。”
蝉鸣依旧聒噪,阳光依旧灼热,土坑里的两具骨架静静地躺着,指骨交缠,像两枚永远不会被拆开的糖。而坑边的两个影子,在风里轻轻摇晃,终于彻底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