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把影子泡在凉水里
你捡走最后一片蝉蜕时
我的指缝正漏下碎金
风裹着松针掠过颈侧
像你总在黄昏时轻按我后颈的手
那枚嵌在枫木里的银扣
开始渗出暗红的纹路
我们数过的星子跌进泥潭
碎成萤火虫的骸骨
你说月光是未干的血
涂在我喉结滚动的弧度上
枯叶在脚下发出溃烂的轻响
你口袋里的怀表停了
指针卡在去年霜降的时辰
而我袖口的桂花
正一朵一朵
变成灰
……………………
祁岁蹲在青石板路边的浅沟旁,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水面。
初秋的凉水浸得指腹泛白,岸边银杏树的影子被他搅得支离破碎,像揉皱的宣纸在水里慢慢舒展开。蝉鸣已经稀稀拉拉,尾音拖得又轻又长,像是谁在耳边低低地叹。
“还在玩?”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时,祁岁正看见一片蝉蜕从银杏枝桠间晃晃悠悠地飘下来,薄脆的壳在风里打着转。
他抬头,逆光里辞年的轮廓被夕阳描成暖金色,对方弯腰捡起那片半透明的蝉蜕,指尖捏着翅尖轻轻晃了晃。
“最后一片了。”辞年把蝉蜕放进祁岁摊开的掌心,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腕,带着松木熏过的干燥暖意,“今年的蝉该噤声了。”
祁岁握紧掌心的蝉蜕,壳上还留着阳光晒过的温度。
他看着辞年转身往巷口走,对方穿着深灰的针织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淡青色的血管。
风从巷尾穿过来,卷着松针的气息掠过颈侧,像有谁的指尖在皮肤上游走,痒得他缩了缩脖子——那是辞年总在黄昏时做的动作,从身后轻轻环住他,掌心按在后颈凸起的脊椎骨上,力道不重,却能让他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住的老巷子里种着不少枫树,入秋之后叶子一天比一天红。
辞年的书房窗外就有一棵老枫树,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探到窗沿。
祁岁总爱坐在窗边的藤椅上看书,看累了就盯着枫叶发呆,看阳光透过叶片在书页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跳动的碎金。
“在看什么?”辞年端着两杯热茶走进来,把其中一杯放在祁岁手边的小几上。白瓷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茶香混着窗外飘来的枫叶气息漫在空气里。
祁岁没抬头,指尖摩挲着书脊上凹凸的纹路:“看去年你刻的银扣。”
书桌上的木盒里躺着枚枫木镇纸,是辞年亲手做的,打磨得光滑温润,边角处嵌着枚小巧的银扣,形状是片枫叶。
去年深秋时辞年把它送给祁岁,说枫木能存住温度,冬天握在手里不会凉。
辞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咦”了一声。
那枚银扣边缘不知何时渗出了暗红的纹路,像墨汁滴在宣纸上慢慢晕开,沿着银扣的纹路蜿蜒游走,竟像是枫叶的脉络活了过来。
“奇怪。”辞年拿起镇纸细看,指尖蹭过银扣上的暗红,“银器氧化不该是这种颜色。”
祁岁凑过去,鼻尖几乎碰到镇纸。暗红的纹路在光线下泛着奇异的光泽,不像锈迹,倒像是从枫木里渗出来的汁液,带着淡淡的涩味。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外婆说过的话,老树活久了会藏着光阴的痕迹,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以奇怪的方式显露出来。
那晚他们在院子里待到很晚。夏末的星子还很亮,密密麻麻地铺在墨蓝色的天上。辞年搬了张藤榻放在院里,两人并排躺着,谁都没说话。
虫鸣已经很轻了,只有风吹过枫叶的沙沙声,和辞年指尖划过他手背的触感。
“你看那颗最亮的。”祁岁忽然开口,抬手指向夜空,“上次我们数过的,说它旁边有三颗小星,像个小三角。”
辞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看不见了。”
祁岁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再看,那颗亮星的位置果然只剩一片模糊的光晕,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他心里莫名一慌,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猎户座:“那组呢?我们说像……”
“跌下去了。”辞年的声音很轻,“你看那边的泥潭,星子碎在里面了。”
祁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院角的积水潭,雨后的水潭泛着浑浊的光。
他忽然发现水面上飘着点点荧光,细碎的光芒忽明忽暗,像谁把星星捏碎了撒在水里。辞年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绷得很紧。
“月光是未干的血。”辞年忽然开口,指尖轻轻按在祁岁的喉结上。他的指尖微凉,祁岁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对方的指腹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滑动,“涂在你喉结滚动的弧度上。”
祁岁没说话,只是抬手覆上辞年的手。
对方的手心很凉,他想把自己的温度传过去。月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银白的光线像一层薄纱,把他们裹在中间。
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辞年也是这样按住他的后颈,在他耳边说“别怕”,那时他发着高烧,意识模糊里只记得对方掌心的温度,和窗外飘落的第一片雪花。
入秋后的雨总是来得突然。
那天他们去后山散步,刚走到半山腰就下起了小雨。山路瞬间变得湿滑,枯叶被雨水泡得发胀,踩在脚下发出溃烂般的轻响,像谁在暗处磨牙。祁岁走得有些急,脚下一滑,辞年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两人一起跌在铺满落叶的斜坡上。
“没事吧?”辞年撑着手臂起身,第一时间去扶他,掌心抚过他的后背,“有没有摔疼?”
祁岁摇摇头,正想说没事,却看见辞年口袋里露出的怀表链子。他伸手把怀表掏出来,黄铜表壳已经有些磨损,边缘刻着细密的花纹。这是辞年的爷爷留下的东西,他总爱带在身上,说能记住时间。
“停了。”祁岁捏着怀表链晃了晃,表盖没扣紧,他轻轻打开,看见指针停在一个奇怪的位置——短针指着十,长针指着三,正是去年霜降那天他们在院子里烤橘子的时辰。那天辞年说怀表走时不准,要拿去修,后来却一直忘了。
辞年接过怀表,手指摩挲着停摆的指针,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它倒记得清楚。”
雨越下越大,打在枫叶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他们没再往前走,坐在山坳里的避雨亭里等雨停。
祁岁从口袋里摸出一小袋桂花,是前几天在巷口的老桂花树上摘的,他想晒干了给辞年泡茶。
“你看。”祁岁把桂花倒在手心,想让辞年闻闻香味,却发现掌心的桂花正在慢慢变色。原本金黄的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颜色,最后竟真的化成了细碎的灰,从指缝间漏下去,被风吹散在雨里。
他愣住了,指尖还残留着桂花干燥的触感,掌心却空空如也。辞年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力道有些大,祁岁能感觉到对方指尖的颤抖。
“会好的。”辞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等雨停了,我们就回家。”
雨停的时候,夕阳刚好从云缝里钻出来。
后山的枫叶被雨水洗过,红得像要燃烧起来,风一吹就簌簌落下,铺满下山的路。
辞年牵着祁岁的手慢慢往下走,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
走到山脚时,祁岁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路边的枫树林:“你看,枫叶在落。”
辞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漫山遍野的枫叶正随着风往下落,像一场盛大的燃烧,红色的火焰从枝头蔓延到地面,最后化成一地碎金般的光芒。
他忽然想起祁岁总说,枫叶的红是积攒了一整年的阳光,烧尽了就该等来年了。
“明年还会再红的。”辞年握紧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就像我们一样。”
祁岁抬头看他,发现辞年的眼睛里映着漫天飞舞的枫叶,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忽然笑了,抬手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脸颊,指尖沾到一点潮湿的凉意,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巷口的银杏叶已经开始泛黄,被风吹得满地都是。祁岁把那片最后的蝉蜕夹在辞年送他的书里,书页间还留着淡淡的松针香。他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枫树叶子一天天变红,直到某一天清晨醒来,发现整棵树都红得像团火焰。
辞年的怀表后来修好了,却再也没带在身上,而是放在了书房的抽屉里,和那枚渗出暗红纹路的枫木镇纸放在一起。祁岁偶尔会打开抽屉看看,看着停摆的指针和蔓延的红纹,想起那个枫叶落满山坡的午后,辞年牵着他的手说“会好的”。
秋末的风越来越凉,吹得枫叶簌簌落下,在地上积起厚厚的一层。祁岁蹲在树下捡枫叶,一片一片夹进书里。辞年走过来,从身后轻轻环住他,掌心按在后颈熟悉的位置,力道还是那么轻。
“今年的枫叶红得真好。”祁岁把一片最红的枫叶递到身后,“像你说的,未干的血。”
辞年没说话,只是低头在他发顶轻轻吻了一下。风卷着枫叶的气息掠过鼻尖,带着草木燃烧般的暖意。祁岁闭上眼睛,感觉颈后的掌心越来越暖,像有团小小的火焰在那里慢慢燃烧,烧尽了深秋的凉意,也烧尽了岁月里藏着的所有不安。
书桌上的桂花茶还冒着热气,茶香混着枫叶的气息漫在空气里。祁岁翻开那本夹满枫叶的书,看见去年辞年写在扉页的字:“枫叶烬了,还有来年。”字迹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却依然清晰,像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从来没有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