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晨光漫过青瓦时,与风行
风携露气拂我袖,随风过短长亭
掠过堤边新柳绿,吟我也轻声应
风穿竹径摇疏影,踏苔痕步步轻
风送远钟山寺外,寻梵音向云行
风卷落花逐流水,拾残红忆曾经
风越荒原催草醒,栽新绿盼春明
风渡寒江掀细浪,立孤舟望潮平
风过荒原星渐显,与风歇暂坐宁
风携凉意侵衣薄,拢衣襟待月升
忽有寒英空中舞,风歇与雪停
雪落檐角堆轻絮,扫阶前一片清
雪覆梅枝凝玉色,折疏香入瓷瓶
雪漫荒村遮路迹,燃炉火暖窗棂
雪压松梢垂素练,呵冻笔写冬晴
雪落掌心融作泪,忆旧年故人情
雪封柴门无客至,翻旧卷伴孤灯
雪映寒窗明如昼,数更漏到三更
雪霁天青云破处,待朝阳破雾生
雪化春泥滋万物,候东风再同行
………………
晨光漫过青瓦时,是带着三分怯意的。先是在黛色瓦檐的边缘染开一抹浅金,接着便顺着瓦垄缓缓漫延,将昨夜残留在瓦缝里的霜气悄悄烘成细雾,袅袅地缠在檐角垂落的铜铃上。风恰在此时来,先是轻拂过院角那株半枯的梧桐,摇落几片还沾着潮气的残叶,而后才裹着露气扑向铜铃——“叮”的一声轻响,脆得像打碎了檐角的曦光,紧接着便是“当、当”的余韵,碎在初升的朝阳里,漫进朱漆廊下。
祁岁立在廊柱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柱上褪了色的缠枝纹。那纹路是多年前匠人精心雕琢的,如今红漆剥落,露出底下浅褐的木色,连缠枝莲的花瓣都失了往日的鲜活。风携着露气漫过来时,先沾湿了他月白长衫的袖口,凉丝丝的触感顺着布料往肌肤里渗,而后又绕着他垂在肩后的发梢打了个旋,将几缕碎发吹得贴在颈间,带着微痒的凉意。
他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而稳,每一步踩在青石板上,都发出“笃、笃”的轻响,像踏在人心尖上。那脚步声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是辞年独有的气场——可奇异地,当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时,祁岁原本紧绷的脊背竟松了半分,连指尖摩挲木纹的动作都慢了些。
“要走?”辞年的声音裹在风里传来,比晨露更凉些,却没有半分诘问的意味。祁岁侧过头,看见辞年穿着一身玄色锦袍,墨发用玉簪束在脑后,额前几缕碎发被风吹得微动。他走到祁岁身侧,目光越过朱漆廊栏,落在远处被薄雾笼罩的短亭上,亭角的茅草在风里轻轻晃动。“不等雪了?”
祁岁抬眼望了望澄澈的天,那蓝色干净得没有一丝云絮,风正掠过堤边新抽芽的柳树,将那抹嫩黄揉进晨光里,连柳叶边缘的细绒毛都看得分明。他轻声应着风,也像是应着身侧的人,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等雪,便赶不上钟山寺的早课了。”钟山寺的早课要在辰时开始,如今已近卯时末,若是等雪落下,山路必定湿滑难行,误了时辰是小,扰了寺里的清净才是大。
辞年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跟上他的脚步。两人沿着竹径前行,路两旁的竹子长得茂密,青绿色的竹身笔直挺拔,竹叶在风里轻轻摇曳,将细碎的光影摇落在青石板上,也落在祁岁踏过苔痕的鞋尖。祁岁走得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晨间的静谧——竹径旁的草丛里还藏着未醒的虫豸,草叶上的露珠沾在鞋边,晕开一小片湿痕。
辞年始终与他隔着半臂的距离,不远不近。他走得比祁岁稳些,玄色的衣摆扫过竹丛,偶尔会带落几片枯叶,却从不多言。他像一道无形的影,安静地跟在祁岁身侧,与他一同融进这风里,连呼吸的节奏都渐渐与祁岁同步。
行至半途,风忽然转了向,从山巅往山下吹,携来远处钟山寺的梵音。那声音隐约飘在云间,断断续续的,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南无阿弥陀佛”的吟诵声混着风,落在祁岁耳中。祁岁停下脚步,侧耳去听,风卷着几瓣粉色的落花从他肩头掠过,花瓣打着旋儿,逐着山涧的流水往山下淌,很快便没了踪影。
他弯腰拾起一片残红,那是山桃的花瓣,边缘已经有些发卷,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气,凉丝丝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就在触到那微凉的瞬间,祁岁忽然想起去年今日——也是这样的晨光,这样的风,他与辞年也是走在这条竹径上。那时辞年还会伸手替他拂去落在发间的竹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耳尖,带着温热的触感,让他心跳漏了半拍。
“在想什么?”辞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祁岁抬眼,撞进对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辞年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像浸在墨水里的黑曜石,此刻那里面映着晨光,也映着他手里的残红,竟看不出半分情绪,只觉得深邃得能将人吸进去。
祁岁将残红攥在掌心,任由风卷着其余的碎花瓣飘远,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没想什么,只是觉得这花,落得早了些。”去年山桃开得繁盛,花瓣落满竹径时已是暮春,可今年才刚入春,花便落了,倒像是少了些春日的热闹。
两人继续前行,风越往山上越烈,吹得祁岁的衣袍猎猎作响,月白的长衫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浅灰色的中衣。穿过一片荒原时,风里多了些草木的气息,不是枯枝的萧瑟,而是带着生机的嫩草香。祁岁低头望去,脚下的枯草被风催着,竟已冒出点点新绿,那绿色极淡,像是用毛笔轻轻点上去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折断。
祁岁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抹脆弱的绿,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风拂过他的发顶,带着一丝暖意——这风里终于没了冬日的凛冽,多了几分春日的温柔。辞年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晨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下颌线,连眼睫的影子都落在眼下,竟让这荒寂的原野多了几分生气。
“盼着春明?”辞年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像是刚从沉睡中醒来。
祁岁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草屑,草屑被风卷着飘走,他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钟山寺轮廓,风卷着他的声音飘向远方:“谁不盼着呢?”盼着春光明媚,盼着草木繁盛,盼着山间的路不再湿滑,盼着……能与身边人多走几段路。
再往前,便是寒江。风渡寒江时,掀起细碎的浪,浪头撞在岸边的礁石上,溅起的水花沾在祁岁的衣摆上,凉得刺骨。他立在江边的孤舟旁,望着远处起伏的潮涌,潮水泛着白泡沫,一波接一波地往岸边涌。风将他的发吹得凌乱,几缕长发贴在颈间,带着痒意,却让他清醒了几分。
辞年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替他将乱发别到耳后。他的指尖修长,带着温热的触感,不经意擦过祁岁的耳垂时,祁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那温热的触感像电流般,顺着耳垂往脖颈里窜,让他的耳尖悄悄红了。
“望什么?”辞年的气息落在他耳边,混着风的凉意,让他的耳廓泛起更深的红。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江面上的风。
“望潮平。”祁岁的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江面上,“潮平了,船就能开得稳些。”若是潮涌不止,孤舟行在江上,难免会颠簸,他虽不晕船,却也怕误了早课的时辰。
风渐渐歇了些,荒原上的星子开始显影。先是一颗明亮的星子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接着便是第二颗、第三颗,很快便缀满了天空,像撒了一把碎钻。祁岁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石头被白日的阳光晒得有些暖,驱散了些许寒意。辞年也挨着他坐下,两人之间没有说话,只有风偶尔掠过草叶的声响,“沙沙”的,像是大自然的低语。
夜意渐浓,风携着凉意侵透了单薄的衣料,祁岁忍不住拢了拢衣襟,将双臂抱在胸前。他的目光望向东方,等着月亮升起来——若是有月光照着路,夜里前行也能安稳些。
辞年忽然靠近他,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那是一件玄色的锦袍,料子厚实,还带着辞年的体温,混着淡淡的墨香。他将外袍轻轻裹在祁岁身上,动作轻柔,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外袍的长度刚好盖住祁岁的膝盖,将他整个人都裹在温暖里,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祁岁侧头看他,恰好月光从云后探出来,清辉落在辞年的脸上,勾勒出他凌厉的眉骨和紧抿的唇。他的轮廓本就偏硬朗,此刻在月光下更显冷峻,可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祁岁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夜,他在山间迷路,辞年找到他时,也是这样将外袍给了他,那时他还以为,这是两人之间难得的温情,却不知这份温情,早已在他心里扎了根。
“冷?”辞年的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脸颊上,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关切。
祁岁摇了摇头,将脸往温暖的外袍里埋了埋,鼻尖萦绕着辞年身上的墨香,让他觉得安心。风彻底歇了,空气中忽然飘来一丝凉意,他抬眼,便看见漫天寒英在空中飞舞——雪,终于来了。
风歇我与雪停。
雪落得轻,先是零星几点,像天上撒下来的碎盐,落在檐角,堆成细碎的絮,不一会儿便让檐角覆上了一层白。再后来雪便密了些,像鹅毛般从天空飘下来,扫过阶前,将青石板上的苔痕遮住,很快便将地面覆上一层清白,连院角的梧桐都裹上了一层雪,像穿了件白袄。
祁岁立在廊下,看着雪落在不远处的梅枝上。那株梅树是年前栽下的,如今刚好开了花,点点殷红缀在枝头,被雪一衬,愈发娇艳。雪落在花瓣上,没有立刻融化,反而像是给花瓣镶了层白边,美得像幅画。
辞年走过来时,手里拿着一把竹扫帚。竹扫帚的柄已经有些旧了,却被打磨得光滑。他弯腰扫着阶前的雪,动作不快,每一下都扫得很认真,将每一片雪都拢在一起,堆在廊柱旁,露出底下干净的青石板,怕祁岁走时滑倒。
“梅开了。”祁岁轻声说,目光依旧落在梅树上。雪覆在梅枝上,像凝了一层玉色,几朵红梅从雪间探出来,带着清冷的香,那香气混着雪的凉意,飘进廊下,沁人心脾。
辞年放下扫帚,走到梅树旁。他抬手折下一枝开得最盛的红梅,那枝红梅上缀着七八朵花,花瓣饱满,雪落在花萼上,晶莹剔透。他走到祁岁面前,将梅枝递给他,指尖还沾着雪粒,带着凉意。
祁岁伸手接过,指尖触到冰凉的梅枝,却觉得那香气顺着指尖漫上来,从指尖到心口,都被这清冷的香浸润着。他转身走进屋里,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青瓷瓶——那是他去年在山下的瓷坊买的,瓶身上绘着浅淡的兰草纹。他往瓷瓶里倒了些清水,将梅枝插进去,摆在窗前。雪光透过窗棂落在梅枝上,红梅、白雪、青瓷瓶,竟像是一幅雅致的水墨画,安静又美好。
雪越下越大,漫过荒村,将路上的脚印、车辙都遮得严严实实,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祁岁坐在炉边,炉火正旺,跳动的火苗将屋里烘得暖融融的,连空气中都带着木炭的暖意。他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茶叶是钟山寺的僧人送的,泡在水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辞年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本旧书,书页已经有些泛黄,边角也卷了边。可他没有看,只是目光落在祁岁的脸上,眼神专注,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雪压在松梢上,像垂着一条条素练,偶尔有积雪从松枝上滑落,“噗”的一声落在地上,打破片刻的安静。
祁岁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书桌前。他呵了呵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指尖搓了搓,才拿起一支狼毫笔。墨是早已研好的,他蘸了些墨,在宣纸上写下“冬晴”二字。他的字迹清隽,笔画流畅,却在“晴”字的最后一笔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想起去年的冬天,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那时他还与故人一同赏雪,如今故人已去,只剩他与辞年。
“写什么?”辞年走过来,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宣纸上。那两个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几分暖意。
祁岁放下笔,指尖轻轻碰了碰纸上的墨迹,墨迹还未干,沾了些在指尖。忽然有一片雪从窗缝里飘进来,落在他的掌心,很快便融成了一滴水珠,凉丝丝的,像一滴泪。他忽然想起旧年的故人,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故人陪他坐在炉边,听他讲钟山寺的故事,那时的雪,也像今天这样大,那时的炉火,也像今天这样暖。
“想故人了?”辞年的声音落在他耳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醋意,连语气都比刚才沉了些。
祁岁摇了摇头,将掌心的水珠擦掉,水珠在掌心留下一片湿痕,很快便干了。“早忘了。”他说的是实话,故人的面容早已在时光里模糊,如今留在他心里的,只有眼前的温暖。
雪封了柴门,没有客人来。屋里很安静,只有炉火“噼啪”的声响和墙上更漏“滴答”的声音。祁岁坐在灯下,翻着一本旧卷,那是一本关于钟山寺历史的书,书页上还留着前人的批注。辞年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盏热茶,偶尔递到他嘴边,让他喝一口暖暖身子。
雪映着寒窗,将屋里照得明如昼,连书页上的小字都看得清清楚楚。墙上的更漏滴答作响,祁岁数着更声,不知不觉便到了三更。他有些困了,靠在椅背上,眼皮渐渐沉重,连手里的书卷都滑落在膝上。
辞年将他拦腰抱起,动作轻柔,生怕惊醒了他。他走到床边,轻轻将祁岁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祁岁没有醒,只是下意识地往温暖的地方靠了靠,将脸埋进辞年的怀里,像只寻暖的小猫。辞年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动作温柔,目光落在他熟睡的脸上。雪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的发间,竟让他看起来格外温顺,没了平日里的冷峻。
不知过了多久,祁岁忽然醒了。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天青云破处,有一抹朝阳正破雾而生,将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他坐起身,看见辞年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朝阳。雪开始融化,顺着屋檐往下滴,“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渗进泥土里,滋养着地里的万物,也滋养着新抽芽的草木。
“雪化了。”祁岁轻声说,走到辞年身边。他的声音还有些刚睡醒的沙哑,却带着暖意。
辞年转过身,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他的怀抱很暖,带着熟悉的墨香,让祁岁觉得安心。他低头吻住祁岁的唇,这个吻来得突然,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深情,没有丝毫的急切,只有温柔的缠绵。祁岁没有推开他,反而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的颈间,感受着他的体温和心跳。
风又开始吹了,带着雪化后的潮气,却不再寒冷,反而带着春日的温柔。它吹过窗前的梅枝,摇落几片沾着雪的花瓣,也吹进屋里,带着淡淡的梅香。
“等东风来,我们再一起去钟山寺。”辞年的声音落在他耳边,带着郑重的承诺,一字一句,清晰地刻在祁岁的心里。
祁岁点了点头,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那心跳声沉稳而有力,像鼓点般,让他觉得踏实。晨光漫过青瓦,风又开始吹了,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有辞年陪在他身边,与他一同等东风,一同盼春明,一同走过往后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