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剩下窗外肆虐的雨声，和我压抑不住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吸。漂亮坐在原地，仰头看着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蓄满了水光，嘴唇微微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转过身，不想再看到她眼中的震惊和受伤，也不想让她看到我此刻的狼狈。我需要冷静，需要一点空间，否则那些汹涌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情绪会彻底失控。我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向小小的洗手间。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湿透的袜底传来寒意。

　　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下。我捧起冷水，狠狠地泼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我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瞬，但心口那块巨石依旧沉甸甸地压着，几乎令人窒息。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灰暗。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像无声的眼泪。

　　为了什么？这一切的拼命，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最终，只是成为她通往更高殿堂时，一个需要被割舍掉的、沉重而廉价的包袱吗？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脑海，啃噬着我残存的意志。我双手撑在冰冷的洗手台上，指尖用力到泛白，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门外一片死寂，只有水流的哗哗声，像是在嘲笑我的徒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几十秒，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酸胀，直起身，用毛巾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水。毛巾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痛。我需要出去，需要面对，无论结果是什么。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推开洗手间的门，客厅里昏黄的灯光依旧。漂亮还坐在原地，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她的头埋得很低很低，肩膀微微耸动着。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那张印着“光之泉”徽标的纸，还静静地躺在矮几的书本上。

　　我沉默地走过去，拿起毛巾，机械地擦拭着依旧半湿的头发。毛巾粗糙的纤维摩擦着头皮，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动作僵硬而缓慢。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张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法文条款和诱人的项目描述，此刻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

　　“所以，”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砂纸打磨过喉咙，“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这句话问出口，语气极其平静。仿佛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胸腔里某个地方正在被这句话凌迟。

　　漂亮猛地抬起头。

　　她的脸上布满泪痕，眼睛红肿。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顺着她尖俏的下巴滚落，砸在她紧握成拳、放在膝盖的手背上。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杏眼，此刻被浓重的悲伤、委屈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浸透了。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

　　“走？”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破碎得不成样子，却猛地拔高，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突然断裂，“你问我什么时候走？！”

　　她像是被这个字眼彻底点燃了。所有的压抑、委屈和痛苦瞬间爆发出来。她几乎是踉跄着从地毯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而晃了一下，不管不顾地冲向矮几。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好！我走！我这就‘走’给你看！”

　　她一把抓起那张印着“光之泉”徽标的、承载着所谓光明前程的纸。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没有丝毫犹豫，她双手抓住纸张的两端，猛地一撕！

　　“嗤啦——！”

　　清脆刺耳的撕裂声，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猝不及防地剪断了房间里所有凝固的悲伤和压抑。纸张从中间豁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擦头发的手僵在半空，毛巾从指间滑落，无声地掉在地板上。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那双纤细的、曾经只用来优雅地翻阅文献、操作精密仪器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蛮力，疯狂地撕扯着那张纸。

　　一下！又一下！

　　“嗤啦！嗤啦！嗤啦！”

　　纸张碎裂的声音密集得如同冰雹砸落。韩国顶尖实验室的名字、精美的徽标、严谨的条款……在她疯狂的动作下，瞬间化为无数扭曲的、飞舞的白色碎片。它们像被惊起的惨白蝴蝶，纷纷扬扬地飘散开来，有些落在矮几上，有些落在冒着热气的饺子碗边，更多的，无声地飘落在她脚下的地毯上。

　　她撕得那么用力，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那些飘飞的碎片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我僵硬地站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混乱的撞击声，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眼前是飘飞的纸屑，是她泪流满面的脸，是她眼中燃烧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火焰。

　　这毁灭性的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更猛烈地冲击着我。

　　就在我大脑一片轰鸣，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疯狂一幕时，漂亮猛地将手中最后一点碎纸狠狠掷向地面。白色的雪片纷纷扬扬。

　　下一秒，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带着满身的泪水和一往无前的气势，不管不顾地朝我扑了过来！

　　那股冲力很大，撞得我毫无防备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但她全然不顾，伸出双臂，紧紧地、死死地环抱住我的腰，仿佛用尽了生命里所有的力气，要把自己整个嵌进我的身体里。她的脸颊紧紧贴在我湿冷的T恤前襟上，温热的泪水迅速渗透了薄薄的布料，烫在我的皮肤上。

　　“你混蛋！”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激烈控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挖出来的，“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大混蛋！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以为我留在你身边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你打那三份工赚的钱吗？是因为这破房子吗？”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糊满了整张脸，眼睛红肿得吓人，却死死地盯住我，那目光像燃烧的炭火，灼热得惊人。

　　“是！‘光之泉’很好！全世界最好的实验室！我做梦都想去！”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喊过后的破音，“可那又怎么样？那是我一个人的路！那条路上没有你！没有这个我们一起一点一点布置起来的、有你的味道、你的声音、你的温度的小破窝！”

　　她的手臂收得更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却奇异地让我那颗冰冷沉坠的心，感受到了一丝真实的、滚烫的牵引。

　　“你说你打三份工是为了让我心无旁骛？好！那我告诉你！”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泪水再次汹涌，“我的压力从来就不是什么看不完的书！不是什么考不上的博！我的压力是看着你每天回来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是看着你为了省钱连杯奶茶都舍不得买！是看着你明明那么有才华，却为了那点稿费熬到凌晨写那些你不一定喜欢的东西！”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在我身前剧烈起伏。

　　“你懂不懂啊？笨蛋！”她仰着脸，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愤怒、悲伤，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剖开自己让我看清的恳切，“我心疼你！我心疼得快死了！可我更怕……更怕你觉得我拖累了你！更怕你觉得，没有你，我会飞得更高！”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自以为坚固的壁垒上。

　　“家里是能安排一切，可他们安排不了我的心！”漂亮的声音终于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耗尽全力的疲惫和沙哑，却字字清晰，像烙印一样烫进我的灵魂深处，“我的实验室……就在这里。”

　　她再次把滚烫的脸颊紧紧贴回我的心口，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碎的温柔和坚定。

　　“就在……你的心跳声里。”

　　最后那句话，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击溃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

　　“在这里……你的心跳声里……”

　　那轻轻的一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荡起滔天巨浪。我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一股强大而无形的电流贯穿。一直强撑着的、用来抵御疲惫和自嘲的堤坝，在她这近乎泣血的告白面前，轰然崩塌。

　　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从心口最深处决堤而出，汹涌地冲上眼眶，灼热酸涩，再也无法抑制。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了那里，只剩下无法控制的、破碎的哽咽。

　　我张了张嘴，想叫她的名字，想回应点什么，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压抑的抽气声。视野迅速被升腾的水汽模糊，眼前她泪流满面的脸，那些飘落一地的白色碎屑，都化作了晃动的光影。

　　再也无法站立。连日积压的沉重疲惫，被误解和委屈撕扯的痛楚，以及此刻被巨大的、几乎令人晕眩的爱意猛烈冲刷的震撼……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像山一样压垮了我。

　　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落下去。

　　“砰。”一声闷响，膝盖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并不疼，只是麻木。我狼狈地跌坐下去，背靠着墙壁，蜷缩起来。

　　漂亮几乎是跟着我一起滑坐下来。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伸出手臂，再次紧紧地、紧紧地环抱住我。这一次，她不再控诉，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抱着我，仿佛我是她失而复得的珍宝。她的脸颊贴着我的鬓角，温热的泪水蹭在我的皮肤上，和我的泪水混在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喻的懊悔，反反复复地在她耳边低喃，“是我混蛋……是我……是我对不起你……”那些阴暗的自我怀疑，那些对她未来的擅自臆测，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卑劣。

　　我颤抖地抬起手臂，用尽此刻仅存的力气，紧紧地回抱住她。手臂绕过她单薄的背脊，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和同样汹涌的泪意。我们像两只在暴风雨中失散又重逢的雏鸟，在冰冷的地板上，在满地的狼藉（纸屑、倾倒的矮凳、凉透的饺子）中，死死地拥抱着对方，汲取着彼此身上唯一的、也是全部的热源和依靠。

　　冰冷的墙壁硌着后背，地板传来寒意，但相拥的地方却滚烫一片。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落在她肩头的衣料上，很快浸湿了一片。她的泪水也濡湿了我的颈窝。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相拥，用尽所有力气，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小了，不再是那种狂暴的倾泻，变成了细密绵长的沙沙声，温柔地覆盖着城市的喧嚣。房间里只剩下我们压抑的、交织在一起的抽泣声，还有两颗紧贴在一起的、激烈跳动的心脏。

　　咚、咚、咚……

　　那沉稳而有力的搏动声，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过来。一下，又一下，敲打在耳膜上，也敲打在灵魂深处。像黑暗中最坚定的鼓点，像迷途中唯一的灯塔。这声音，比任何顶尖实验室的精密仪器运转声，都更真实，更珍贵，更……令人心碎又心安的归属。

　　不知过了多久，汹涌的情绪终于像退潮的海水，缓缓平复下来。激烈的哭泣变成了小声的抽噎，身体也不再剧烈地颤抖，只剩下拥抱的力度依旧固执，不愿松开。

　　漂亮在我怀里轻轻动了一下，抬起头。她的眼睛红肿，鼻尖也是红红的，脸上泪痕交错，狼狈得一塌糊涂。可就在这样的狼狈里，她看着我，嘴角却努力地、一点点向上弯起，扯出一个带着泪意的、小小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像被雨水洗过的第一缕阳光，笨拙而脆弱，却带着足以穿透一切阴霾的暖意。

　　我看着她，心口那块冰冷的巨石，仿佛在这笑容里彻底融化了，化作温热的暖流，蔓延至四肢百骸。我也尝试着扯动嘴角，回应她一个同样狼狈不堪的笑容。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说：“饿了吧？”目光投向矮几上那两个早已凉透、汤水都凝在一起的饺子碗，又看看地上散落的纸屑，最后落回我脸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的说，“饺子……好像凉了。我去……热一下？”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风暴从未发生，此刻最重要的事情，只是把凉掉的饺子重新加热。

　　我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里那份小心翼翼的关切，看着那碗凝结着白色油脂的饺子汤，再低头看看自己和她同样狼狈不堪的样子，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涌了上来——酸楚、心疼、好笑，还有无边无际的、沉甸甸的暖意。

　　“噗……”一声极其轻微的、连我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气音，从鼻腔里溢了出来。紧接着，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更多的、压抑不住的笑声从喉咙深处涌出。一开始是低低的、带着哽咽的闷笑，肩膀也跟着耸动。

　　漂亮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她似乎也看到了我们此刻的滑稽处境：坐在一堆撕碎的“前程”和冷掉的速冻食品中间，两个人哭得眼睛通红鼻头红肿，却还想着热饺子……她那双红肿的眼睛里也迅速染上了笑意，嘴角越咧越大。

　　“噗嗤……”她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这笑声像是会传染。我的闷笑迅速变成了更清晰的笑声，她也跟着咯咯地笑起来。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狼狈又努力想笑的脸，越看越觉得荒谬又可爱。笑声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起初还带着点沙哑和哽咽的余韵，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明朗，越来越无所顾忌。

　　我笑着，眼泪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这次却是滚烫的、带着释然和巨大暖意的泪水。漂亮也是一样，一边笑，一边还在不停地用手背擦着新涌出的眼泪。

　　“别擦了，再擦眼睛要破了……”我笑着，声音沙哑，伸手想阻止她，结果自己手上也沾满了泪。

　　“你也是！丑死了！”她笑着回嘴，却顺势抓住了我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心温热，带着点湿润。

　　我们就这样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面前是一片狼藉，却握着手，看着彼此哭哭笑笑，像两个终于找到回家路的傻子。

　　窗外的雨声彻底停了。世界安静下来，只有我们尚未平息的、带着泪意的笑声，和彼此交缠的、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真的饿了……”我止住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诚实地咕哝了一句，肚子也应景地小声叫了一下。

　　漂亮也揉了揉眼睛，用力地点点头：“嗯！我去热饺子！”她松开我的手，撑着地板想要站起来，大概是坐久了腿麻，又或许是刚才哭得太厉害有点脱力，身体晃了一下。

　　我赶紧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自己也借力站了起来。膝盖因为刚才跪坐还有点发麻，我们互相搀扶着站稳。

　　“一起吧。”我说。

　　厨房很小，只容得下两个人勉强转身。漂亮把凉透的饺子倒回锅里，拧开燃气灶，蓝色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我站在她旁边，拧开水龙头清洗两只沾了泪水和灰尘的碗。水流哗哗，温暖的水流冲过手指。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做着这些最简单不过的家务。锅里的水慢慢热起来，发出细微的咕嘟声，白色的蒸汽氤氲上升，带着食物朴素的香气，温柔地填满了小小的空间。

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