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乱世,长于烽烟,一生如浮萍般漂泊无依,却又在命运的漩涡中与那个男人紧紧纠缠。记得初见项羽时,他正率领八千子弟兵渡江北上,铁甲映着落日余晖,仿佛天神降临人间。我站在人群最外围,手中还捧着为伤兵准备的药草,却在那双如炬的目光扫过时,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击中。他策马经过我身旁,马蹄溅起的泥点沾湿了我的裙角,而他却突然勒住缰绳,俯身用战袍袖口替我擦拭。那粗糙的布料摩擦过皮肤的感觉,至今仍会在午夜梦回时灼烧我的记忆。
随军的日子里,我渐渐懂得战争的残酷远超过闺阁中听说的故事。每当夜幕降临,营帐外此起彼伏的呻吟声总让我辗转难眠。项羽却从不在人前显露疲态,即便铠甲下的伤口已经化脓,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虞姬,替孤包扎"。他的血是烫的,顺着我的指缝流淌时,我总错觉那是熔化的铜汁。有次他高烧不退,整夜攥着我的手喊"阿爹",我才惊觉这个力能扛鼎的男人,心里还住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黎明时分他醒来,看见我红肿的眼睛,竟笑着用沙哑的嗓音唱起楚地童谣,帐外飘着那年第一场雪。
鸿门宴那夜,我在偏帐抚琴至三更。弦音里夹杂着前厅的刀剑相击声,突然有温热的液体溅上纱帘。范增踉跄着进来时,衣摆还滴着血,却只顾催促我快走。我说我要等项王,老军师的眼神突然变得悲哀。后来项羽带着一身酒气归来,将刘邦用过的玉斗砸得粉碎,碎片划破了他的掌心。我默默捡起沾血的碎玉,其中一片后来始终藏在我的束发里,边缘早已被摩挲得圆润。
垓下的围困来得比想象中更绝望。当汉军的楚歌四面响起时,我正对着铜镜为项羽篦发。他的白发比昨日又多了几根,缠在犀角梳齿间格外刺目。帐外有士卒在哭,哭声里夹杂着"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絮语。项羽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折断骨头:"虞姬,你怕吗?"我望着铜镜里我们交叠的身影,想起多年前他教我骑马,我摔得浑身淤青却笑着说不怕。此刻帐外火光冲天,将我们的影子投在营帐上,仿佛皮影戏里即将落幕的偶人。
最后的舞跳得格外漫长。我穿着初见时那袭青衫,袖口还留着当年他擦拭的泥痕。宝剑很沉,剑锋划过空气的声响让我想起会稽山间的瀑布。项羽的眼睛在火光中亮得骇人,倒映着我旋转的身影。当剑刃吻过咽喉时,竟不觉得疼,只听见他撕心裂肺地喊了声"虞"。血溅在战袍上的图案很眼熟,原来是朵未完成的虞美人,去年上巳节他执笔要画,却被军报打断再没续完。
倒下时天空开始飘雪,像极了他发烧那夜的景象。恍惚看见他抱着我冲出营帐,乌骓马的嘶鸣与汉军的呐喊都渐渐远去。有片雪花落在唇上,凉丝丝的,我想告诉他今年江东的梅花应该开得很好,却发不出声音。他滚烫的泪砸在我脸上,和着血水滑入鬓角,竟比剑伤还要灼人。最后的意识里,是他哼着楚歌调子哄我入睡,就像无数个凯旋归来的夜晚。原来死亡这么安静,静得能听见彼此心跳渐渐同频,然后一起归于永恒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