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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飞燕

古代人物自述

《掌中舞罢箫声绝》

我总记得未央宫阶前那层薄霜,在初冬的黎明泛着青白的光。那时我刚被册封为婕妤,尚不懂得用金线密织的绣鞋去隔绝寒意,总爱赤足踏在冷玉般的石阶上。宫人们说这不像贵人的做派,可谁又规定贵人该是什么模样?我偏要踮着脚尖旋转,看十二幅留仙裙在寒风中绽开墨莲,让那些碎冰似的晨露沾湿脚背——就像二十年前在阳阿公主府那样。

长安城的月光比姑苏的更锋利。初入公主府那年我十五岁,夜夜在铜镜前练习把眼尾描成利刃的形状。姐姐总笑我白费功夫,她总能用柔软的腰肢化解所有锋芒。我们合跳的折腰步曾让乐师摔碎三把箜篌,那些迸溅的碎片在烛火里像星子般闪烁。公主说我们姊妹是并蒂的曼陀罗,可我知道,自己不过是她献给天家的活贡品。

建始三年的上巳节,陛下指尖的玉扳指划过我腰间缨络。他问我可愿做掌上舞,我却在想那日姐姐发间新染的桂花油。未央宫的檀木地板太硬,我总怀念公主府里能陷进半个脚尖的波斯毯。后来尚方令用整块和田玉雕了莲花台,说这样才配得起飞燕之舞。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掌上舞从来不在器物——当陛下托着我的腰肢在未央宫疾走时,檐角铜铃的声响才是最好的拍节。

姐姐入宫那日,我故意打翻了药盏。汤药在凤纹砖上蜿蜒成丑陋的疤痕,就像我们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她总说合德你该要个孩子,可那些滑过喉间的息肌丸早把胞宫冻成了冰窟。我们曾共浴的兰汤渐渐变成药汤,蒸腾的热气里浮动着麝香与藏红花的腥甜。有时午夜梦回,我还能听见她在哼唱姑苏的采菱调,醒来却发现不过是建章宫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

最痛的不是鹤顶红入喉的刹那,而是看着铜镜里渐渐爬上眼尾的细纹。那些纹路比最复杂的舞步更难掌控,就像陛下渐渐转向新入宫美人的目光。我依然能在掌中起舞,可再没人发现我足尖新添的伤痕。姐姐死后第三年,我在长信宫的梨树下埋了她最爱的琉璃耳珰。泥土里有种潮湿的腐朽气,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姑苏河边见过的、泡胀的舞鞋。

如今民间还在传唱飞燕能作掌上舞的传奇,可他们不知道,所谓传奇不过是困在金笼里的夜莺,用折断的翅膀拍打出的最后韵律。最后一次起舞那晚,我看见白玉阶上凝着薄霜,就像四十年前初入未央宫的那个清晨。

我这一生,最辉煌的时光,竟也是最孤独的。

人人都说赵飞燕身轻如燕,能作掌上之舞,可谁又知道,这轻盈背后,是踩在刀尖上的痛?未央宫的夜那么长,长到足够让一个舞者的骨头慢慢朽烂。陛下爱我的舞姿,爱我的腰肢,爱我在他掌心旋转时裙摆翻飞的惊鸿之影。可他爱的,终究只是那一瞬的风华,而不是我这个人。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陛下面前起舞时的情景。那日,阳阿公主设宴,我穿着素纱裙,赤足踏在锦毯上,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柳叶,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陛下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知道,我赢了。可那时的我,哪里懂得这宫闱里的游戏?我以为,只要我跳得够美,就能永远被珍视。后来才知道,帝王的心,比长安城的雪还要易化。

姐姐合德入宫后,我们之间渐渐生了罅隙。她比我更懂得讨陛下的欢心,她的美是温软的,像春水,能无声无息地渗进人的骨缝里。而我,终究是太锋利了。我的舞姿太惊艳,惊艳到让人畏惧。宫里的妃嫔们私下说,赵飞燕的舞,是妖术,是摄人心魄的邪魅。可她们哪里明白,我不过是想在这深宫里,给自己寻一个安身之处。

陛下曾为我造了一座七宝避风台,说怕我被风吹走。多可笑啊,我这样的人,竟需要一座高台来困住自己。有时候,我站在台上,望着远处的长安城,恍惚间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囚禁的鸟。我的翅膀还在,可早已忘了怎么飞翔。

后来,陛下渐渐倦了。他不再召我跳舞,不再凝视我的眼睛,甚至不再记得我曾是他最宠爱的女人。宫里的新人如春笋般冒出,她们比我年轻,比我娇嫩,比我更懂得如何讨他的欢心。而我,只能独自在长信宫的梨树下,一遍又一遍地跳着当年的舞,直到脚底磨出血痕。

姐姐死的那年冬天,长安下了很大的雪。我站在她的灵柩前,一滴泪也没掉。不是不痛,而是痛到极致,连眼泪都冻住了。她走得太早,而我,却要在这深宫里继续熬着,熬到容颜老去,熬到无人再记得赵飞燕的名字。

如今,民间还在传颂我的故事,说赵飞燕能作掌上舞,说她是祸国的妖妃。可谁又知道,我这一生,不过是一个舞者的悲哀?我跳了一辈子,却从未真正跳出这座牢笼。

最后的最后,我站在未央宫的阶前,望着天边的残阳,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姑苏的河边,那个赤足跳舞的小女孩。那时的风是暖的,水是清的,而我,还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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