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深夜抚摸额角那块凸起。铜镜昏暗,手指的触感比视觉更诚实。那是块活着的碑,随血脉跳动。十四岁那年的铁针带着女皇的体温刺入皮肉时,我忽然懂得了什么是永恒——疼痛比恩宠更持久。
掖庭的砖地会呼吸。潮湿的霉斑爬上裙裾时,我正用木棍在沙盘上抄写《周礼》。母亲的眼白泛着青瓷的光,她说我们上官家的女儿,骨头里都沁着墨香。祖父的鲜血在太极殿前结冰那日,我偷藏了半块砚台,墨条磨出的黑汁里能照见自己的倒影。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暴雨将至的午后。紫宸殿的檐马突然噤声,我的膝盖陷进织金地毯的漩涡里。女皇的裙裾扫过手背,像一团烧着的云。"听说你能诗?"她的声音从极高处落下。我抬头时,看见她指甲上未干的丹蔻正缓缓开裂,如同我沙盘上未完成的诗句。
朱砂批阅的奏折在案头蜿蜒成河。我学会用蝇头小楷在批注里藏谜——某个字的偏旁故意晕开,某句结尾的墨点刻意沉重。女皇用指尖敲打我的胎记时,我们完成了第一次朝堂之外的对话。那年上元夜,她赐我金线半臂,我替她挡下羽林卫的刀。断裂的玉簪插进刺客咽喉时,温热的血珠溅进我嘴里,竟比墨汁还腥甜。
梅花妆的诞生始于一场意外。那日我偷读情郎的诗笺,眉黛误点额角。女皇的金剪挑开帘帐时,铜箔剪成的梅花正覆住黥纹。她忽然大笑,用朱笔在我左颊补了朵半开的红梅。次日早朝,所有命妇的额间都绽开了冰雪。
控鹤监的铜鹤熏炉吐出龙涎香,张昌宗的白玉簪挑开我的衣带时,窗外正在落雪。他的喘息喷在我黥痕上,像块烧红的铁。女皇的夜宴总在子时开始,我们轮流用牙齿喂对方葡萄。有次醉后,她抚着我的伤疤说:"婉儿,你可知这朵花是用什么浇灌的?"
神龙元年的血特别粘稠。当我看着张氏兄弟的头颅在朱雀门摇晃时,他们的长发还保持着被梳篦打理过的柔顺。太平公主的匕首抵住我后腰那刻,我正往诏书上盖玉玺。墨迹未干的"诛"字突然活了,一口咬住我的手指。
中宗皇帝的袖口总有蜜饯的甜腻。韦皇后要我教她写"杀"字,她的笔锋总在捺脚发抖。安乐公主的百鸟裙在烛火中簌簌作响,那上面金线绣的凤凰正在啄食我的倒影。我替她们拟的每道诏书都藏着两重意思——就像我梳妆盒夹层里的砒霜与解药。
李隆基的剑光第一次掠过脖颈时,我闻到了少年人特有的铁腥气。这个在马球场上折断过三十七根球杖的年轻人,此刻正用剑尖挑起我散落的发丝。他的瞳孔里映着我额间褪色的花钿,忽然说:"姑姑的梅花妆旧了。"
景龙四年的夏蝉叫得凄厉。当玄甲士兵撞开丽政门时,我刚刚焚毁第七箱信笺。火盆里的灰烬突然腾空,化作黑蝶扑向持剑而来的李隆基。最后一刻,我看见自己年轻的头颅飞起,黥痕里渗出的血珠在空中凝成新的墨点。
铜镜忽然裂了。我的手指停在额角,发现那块凸起不知何时开出了梅花。案头未写完的诗笺被风吹动,露出半句"势如连璧友,心似..."。墨迹到这里戛然而止,像所有未完成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