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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良玉

古代人物自述

我生于大明万历二年,四川忠州的山风将我的童年吹得格外清冽。父亲秦葵是位通晓兵法的秀才,总在油灯下摩挲着泛黄的《孙子兵法》,对我和兄弟们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时我不懂,为何他总让我这女儿家也跟着习武。直到后来,当叛军的铁蹄踏碎蜀地的安宁,当丈夫马千乘冤死狱中,我才明白——父亲早看见了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需要有人用脊梁撑起破碎的天。

记得第一次披甲上阵时,铁片冷得硌人。万历二十七年,丈夫率白杆兵平定播州杨应龙之乱,我领着五百亲兵押运粮草。山道上的夜露浸透战袍,我突然听见前方喊杀震天。原来杨应龙派精兵截粮,丈夫的部队被隔在峡谷另一端。没有犹豫的时间,我抓起梨花枪翻身上马,白杆兵特有的钩镰枪在月光下连成银色的浪。"结阵!"我的声音比想象中更稳。那一夜,我们不仅守住了粮草,更用钩镰枪阵将叛军逼入绝壁。归营时丈夫望着我铠甲上的血痕,眼神复杂:"良玉,你本该是闺中画眉人。"

可这世道,哪容得下画眉的闲情?万历四十一年,丈夫被太监邱乘云诬陷下狱,活活折磨致死。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教幼子祥麟挽弓。弓弦崩断的瞬间,指尖渗出的血珠像极了牢房里最后那盏熄灭的灯。按律,土司之位该由祥麟继承,可他尚在总角之年。当朝廷的诏书送到石砫宣抚司衙门,我接过官印的刹那,听见堂下有人窃窃私语:"女子掌兵,牝鸡司晨。"我不语,只将白杆兵的花名册重重拍在案上——那上面新增的三千寡妇营,都是战死将士的遗孀。

天启元年,奢崇明扯旗造反,重庆城头竖起"大梁"旗号。彼时我正率军北上援辽,闻讯即刻掉转马头。白杆兵的红衣在夔门栈道上连成一片血色的云。重庆城下,叛军大将樊龙笑得轻蔑:"秦夫人不如回绣房去。"次日拂晓,我令三百健妇背负藤牌潜渡嘉陵江,自己亲率主力佯攻东门。当樊龙发现城西粮仓起火时,我的梨花枪已挑落他的兜鍪。这一仗,我们救出被囚的巡抚徐可求,更让白杆枪尖上挑着的"忠义"二字,深深刺进那些轻视女子的眼里。

最痛莫过于崇祯三年的京师保卫战。皇太极的铁骑越过蓟州长城,京郊百姓像秋收的麦子般成片倒下。我带着祥麟、凤仪两个儿子星夜北上,白杆兵冻裂的手脚在雪地上拖出蜿蜒的血痕。德胜门外,满桂将军的战马被炮火撕成碎片,我眼睁睁看着他的亲兵举着断刀冲向敌阵,像投入烈焰的飞蛾。那夜我在营帐里给崇祯帝写奏折,烛泪与墨迹混作一处:"臣妇带甲六千,誓与虏决生死。"后来皇帝赐我"忠义可嘉"匾额,可我知道,真正的赏赐是那些活下来的士卒——他们中许多人,至死都记得永定河畔那场大雪里,有个老妇人用长枪为他们拨开箭雨的身影。

也有过撑不住的时候。崇祯七年张献忠入川,我屯兵二郎关,军中瘟疫横行。那日巡视伤兵营,见一个十六岁的小卒蜷在草席上喊娘,肠子从破溃的伤口流出来。我替他掖好被角,转身时撞见铜盔里映出的脸——不知何时已沟壑纵横。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出嫁时,喜轿路过忠州的油菜花田,年轻的马千乘在轿外轻声说:"莫怕,有我。"如今花田依旧年年灿烂,而世上再无人对我说这句话。

甲申年北京城破的消息传到石砫时,我正在训练新募的狼兵。探马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我却突然想起崇祯帝最后一次召见我时的模样:龙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案头的奏折堆里藏着半块冷硬的炊饼。那日他问我:"秦卿,大明气数当真尽了吗?"我答不上来,就像现在握不住这杆随我四十年的梨花枪。不久,张献忠遣使劝降,许我"蜀中女侯"之位。我斩使焚书,在长江边立下"有从贼者,族无赦"的石碑。儿子们劝我保境安民即可,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比性命重要——比如父亲临终前塞给我的那本《尉缭子》,比如丈夫在狱中托人带出的"不负平生"四字,比如白杆兵每夜操练时震落的山雀。

永历二年春,我七十五岁了,仍能开三石弓。凤仪战死襄阳的消息传来那日,我在校场连射九箭,箭箭贯靶。夜里亲兵听见帐中长哭,次日却见我照常升帐议事。这年秋天,清军攻破重庆,我令孙儿万年将"太子少保""忠贞侯"印信悬于中堂,率亲兵百人扼守石砫咽喉。十一月廿七,大雪,斥候报称多铎亲率大军压境。我穿上那件磨出光亮的山文甲,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考校兵法时问:"良玉,'死地'何解?"当时我答不上,现在却懂了——所谓死地,不过是把别人眼中的绝路,走成自己的归途。

最后一战前,我让人温了壶忠州老酒。酒液入喉时,恍惚看见年轻时的自己从马背上回头,枪尖上挑着一朵将开未开的野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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