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唐代宗大历七年,卒于武宗会昌六年,享年七十五岁。这七十五载春秋,恰如一场大梦,醒来时已是白发苍苍。我名居易,字乐天,祖籍太原,生于新郑。父亲季庚,曾任彭城县令,母亲陈氏,乃聪慧妇人。我自幼聪颖,五岁学作诗,九岁谙识音韵。家人见我如此,便知我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有作为。
少年时,我家贫多故,常迁徙流转。建中三年,因避战乱,我随家迁居越中。那江南水乡的烟雨楼台,吴侬软语的市井街巷,都深深印在我心中。我常独坐江边,看渔舟唱晚,听牧童短笛,心中便涌起无限诗意。彼时虽贫,却不知愁为何物,只觉得天地广阔,人生充满可能。我曾在《赋得古原草送别》中写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诗虽为送别之作,却也暗含了我对生命坚韧的感悟——人生如草,虽经磨难,终将再生。
贞元十六年,我二十九岁,中进士第,授秘书省校书郎。初入仕途,意气风发,自以为可以一展抱负。然而官场险恶,非我书生所能尽知。元和元年,我应制举,授盩厔尉。那是个小地方,我却在那里结识了陈鸿、王质夫等人,常同游仙游寺,话古今兴亡。一日谈及唐玄宗与杨贵妃事,我忽有所感,遂作《长恨歌》。此诗一出,长安纸贵,我白居易三字,遂为天下知。
《长恨歌》中"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等句,世人多以为只是描写爱情,实则暗含讽喻。我写杨贵妃"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写唐玄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无不是对君王荒淫误国的隐晦批评。然世人只见其缠绵悱恻,不解其中深意,使我常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之叹。
元和三年,我拜左拾遗。拾遗一职,本为谏官,我既在其位,便直言敢谏。我曾上书论事,言辞激烈,触怒权贵。他们表面称我为"元白",背地里却恨我入骨。我自知得罪人众,却不愿改变。我以为,为官者当以天下为己任,岂能因畏惧权贵而缄口不言?我写《新乐府》五十首,《秦中吟》十首,皆是为民请命之作。"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这样的诗句,皆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权贵们锦衣玉食,何曾知道民间疾苦?
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我上疏请急捕贼,以雪国耻。当权者以我越职言事为由,将我贬为江州司马。这一年,我四十三岁,正当壮年,却遭此打击。离京那日,天降大雪,我独坐舟中,看两岸青山渐行渐远,心中无限凄凉。我想起自己半生奋斗,竟落得如此下场,不禁悲从中来。
然而江州一贬,却使我的人生有了新的转机。在浔阳江头,我遇见了那位弹琵琶的妇人。她本是长安倡女,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她独守空船,夜弹琵琶以遣怀。我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请她再弹一曲,为她作《琵琶行》以赠之。"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这些诗句,不仅写她的遭遇,更是写我自己的心境。从那时起,我明白了:人生在世,荣辱得失,皆是过眼云烟,唯有诗与酒,可以相伴到老。
在江州,我筑草堂于庐山香炉峰下,自号"醉吟先生"。每日与僧人道士往来,谈禅论道,饮酒赋诗。我渐渐看淡了功名利禄,只求心灵自在。我曾在《大林寺桃花》中写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这诗看似写景,实则写心——当我在官场失意时,何曾想到山寺中别有洞天?人生处处有惊喜,何必执着于一处?
后来我又历任忠州、杭州、苏州刺史。每到一处,我都尽力为民做事。在杭州时,我疏浚西湖,筑堤植树,后人称那堤为"白堤"。离任时,杭州百姓夹道相送,有人甚至泪流满面。我为官多年,深知"善为国者,爱民如父母之爱子"。权力不是用来谋私利的工具,而是造福百姓的手段。我虽不能改变整个官场的腐败,但至少在我治下,百姓能得片刻安宁。
晚年,我定居洛阳,与刘禹锡等人交游,号"香山居士"。我已看透人生,不再为世事所扰。每日读书作诗,饮酒赏花,倒也自在。我总结自己一生,认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最佳处世之道。我写《醉吟先生传》自况:"醉吟先生者,忘其姓氏、乡里、官爵,忽焉不知其谁氏之人也。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这便是我晚年的写照——忘却功名,只留真我。
回顾一生,我经历了太多:少年贫苦,中年显达,又遭贬谪,晚年安逸。我曾意气风发,也曾心灰意冷;曾为民请命,也曾独善其身。但无论境遇如何改变,我对诗歌的热爱从未改变。我的诗,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皆能吟诵。有老妪能解《长恨歌》,有牧童会唱《琵琶行》,这是我最大的欣慰。
我一生作诗三千余首,自编为《白氏长庆集》。我的诗,不求华丽辞藻,但求老妪能解。我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反对空洞无物的骈俪文风。我以为,诗歌应当反映现实,抒发真情,而非一味追求形式之美。
临终前,我命家人不必厚葬,只需以常服入殓,不设铭旌。我一生追求简朴,死后亦当如是。我嘱咐家人将我的诗文整理成集,流传后世。我不求身后名,但求我的诗能如春风化雨,滋润后人心田。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白居易一生,荣辱得失,皆成过往。唯有那些诗句,那些真心,将长留人间。我常对友人说:"我死后,得尔诗三二百首,传于子孙,足矣。"如今看来,我的诗何止传于子孙,已然流传千古。
人生在世,白驹过隙。富贵如浮云,功名似流水。唯有诗心不老,真情永存。这便是我的感悟,也是我留给世人的最后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