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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

古代人物自述

我常于醉眼朦胧之际,思索这一生的际遇。四岁丧父,家贫无资,母亲画荻教子,那些在沙地上习字的岁月,竟成了我最珍贵的记忆。彼时尚不知,命运给予的这份清贫底色,将如何贯穿我生命的始终。庆历三年,我意气风发地步入了朝廷,以为凭借胸中才学,足以辅佐明君、匡扶天下。那时的我何曾想过,二十余年后,会以"醉翁"自居,在滁州的山林间寻找另一种人生意义?

初入仕途时,我对政治充满天真想象。与范仲淹等人推行"庆历新政",我们怀着整顿吏治、富国强兵的理想,上疏言事,慷慨激昂。记得当时写下《朋党论》,力陈"君子以同道为朋"之理,自以为真理在握,必能革新朝政。殊不知政治场域从来不是纯粹的理念之争,我们的改革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短短一年余,新政便告失败,范公被贬,我亦出知滁州。离京那日,汴河两岸柳色如烟,我却无心观赏,只觉胸中块垒难消。

滁州成了我生命的转折点。初到时,我仍不能释怀,常独坐衙斋,回想朝廷中的风云变幻。直到某个春日,属官邀我同游琅琊山,见山间野芳幽香,佳木繁荫,忽然觉得胸中郁结之气为之一舒。醉翁亭便是那时修建的——不在城中衙署,而在山水之间。我在此接待宾客,不问来者身份,不论官职高低,有酒便饮,有诗便和。醉时挥毫泼墨,醒后亦不悔其言。渐渐地,"醉翁"之名传开,而我竟爱上了这个称呼。

酒于我,实非单纯的嗜好。年轻时饮酒,是为助兴;中年饮酒,则成了排遣。在滁州的日子里,我发现了酒的另一种妙处——它让我得以暂时卸下官员的面具,回归本真的自我。醉时,我不再是那个被贬谪的朝官,而只是一个与民同乐的普通人。醉眼望去,山色更青,水光更潋,连那些粗犷的山野笑声都显得格外亲切。酒成了我与这方水土、这些百姓之间的媒介,让我找到了在政治失意后重新安顿心灵的方式。

然而,若以为我终日沉湎醉乡,那又是误解。醉翁亭中的放达,何尝不是另一种清醒?我在此地处理政务,简静宽和,不事苛察;闲暇时则与文士唱和,记录风物。那篇《醉翁亭记》,表面写山水之乐、宴饮之欢,实则字字皆有斟酌。"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二句,正是我当时的生存之道。政治理想受挫后,我在文学中找到了新的表达途径。那些被朝廷视为"异论"的见解,转而化作了诗文中对人情物理的体察。

滁州五年,我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放逐之地亦可成为安身立命之所。京城中的权力角逐,看似中心,实则虚幻;地方上的平淡生活,看似边缘,反而真实。我在这里结识了隐士、僧侣、农夫,他们的世界与朝廷诸公截然不同。记得有位老樵夫常来醉翁亭歇脚,我请他饮酒,他谈山间四时变化、草木性情,见解之独到,令我这读过万卷书的人也为之惊叹。这些邂逅让我反思:所谓"在朝""在野",不过是人为划分的界限,真正的人生智慧往往在民间。

皇祐元年,我移知扬州。离开滁州时,竟有不舍之情。那方山水,那些淳朴的百姓,还有醉翁亭中的日日夜夜,都已深深刻入我的生命。后来虽又历任要职,官至参知政事,但心底总保留着醉翁的影子。每当政事烦扰,便想起滁州的山月;每当人际纷杂,便怀念醉翁亭中的单纯欢愉。中年后的政治生涯,我变得更为审慎,不再如青年时那般锋芒毕露,这或许正是放逐生涯给我的教诲。

晚年编撰《新五代史》,我常思索历史中的兴衰成败。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最终不过化为简册中的几行文字;而那些真正影响后世的思想与文章,却往往诞生于边缘与放逐之中。司马迁遭宫刑而著《史记》,杜甫离乱中写就"诗史",韩愈贬潮州后文章更进。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若非经历庆历新政的失败与滁州的放逐,或许终其一生只是个平庸的官僚,哪能留下让后人吟咏的文字?

而今老病交加,回顾平生,最怀念的不是庙堂上的高谈阔论,而是醉翁亭里与民同乐的时光。有人问我是否后悔当年参与新政、直言进谏,以致仕途坎坷。我答以一笑:若没有那些挫折,我永远不会发现生命中更为珍贵的东西。政治抱负如昙花一现,而文学与山水之乐却能永恒。醉翁之"醉",实乃一种超越政治得失的生命境界。

案头放着即将完成的《六一居士传》,"六一"谓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外加"吾一老翁"耳。这便是我晚年的写照,远离权力中心,在简单的事物中找到满足。那些曾经视为生命的政治理想,如今看来不过是过眼云烟;反倒是醉翁亭里的笑声、滁州百姓的真诚、山水之间的宁静,成了生命中最坚实的部分。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在这漫长的旅程中,幸而找到了醉翁亭这样的驿站,让灵魂得以休憩。放逐与自适,看似矛盾,实则一体两面。若非被放逐出权力中心,我怎会学会在边缘处自适其乐?醉翁之志,不在酒,不在山水,而在于对生命本真状态的追寻。这一生,得失荣辱,尽付笑谈中;唯有醉时那份真切的自在,醒后依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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