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天禧五年,那时节,大宋朝野尚算太平。家父王益,为临江军判官,虽非显宦,却也衣食无忧。幼时随父辗转各地,见惯了民间疾苦,官吏横暴。记得有一回,在江宁府,见一老农因欠税被鞭笞,背上血痕累累,犹自叩头求饶。那时我方七岁,问父亲:"朝廷不是有律法么?何以至此?"父亲默然,良久方道:"律法是人定的,也是人坏的。"
少年时读书甚勤,尤好《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十二字,常萦绕心头。庆历二年,我二十二岁,中进士第四名。放榜那日,同科皆喜形于色,独我思及天下苍生,竟无半分欢愉。欧阳修公谓我"有古大臣风",我深知其谬赞,然亦觉肩上担子愈重。
初入仕途,为淮南判官,见胥吏盘剥百姓,每每痛心。曾有一老妪,因欠税钱三百文,被夺去仅有的半亩桑田。我出私钱代偿,老妪跪地不起,涕泪横流。此事于我触动颇深,乃知小善不足济世,须改制度根本。后调任鄞县知县,试行青苗法,贷谷于民,取息二分,民皆称便。此即后来新法之雏形也。
嘉祐三年,上《万言书》,直言"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请变法以图强。书入,如石沉大海。仁宗晚年,暮气已深,不复有庆历新政之志。我深知时机未至,遂请外放,历任常州知州、江东提点刑狱。在地方十余年,见州县官吏因循苟且,豪强兼并日盛,小民破产流离者不可胜数。每至一地,必察民情,访疾苦,然一己之力,杯水车薪耳。
治平四年,神宗即位。这位年轻官家,锐意进取,常召我入对。一次夜话,官家问:"唐太宗何如?"我答:"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彼时烛影摇红,我见官家眼中光芒闪动,知遇之感油然而生。熙宁二年,拜参知政事,始行新法。
青苗、免役、市易、均输、保甲诸法次第推行,如投石入水,激起千层浪。反对者众,韩琦、富弼、欧阳修等老臣皆以为非。司马君实与我交厚二十年,竟至绝交,连写三封《与王介甫书》,斥新法为"夺民之利"。我回书云:"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古而然。
新法之行,阻力重重。州县官吏或阳奉阴违,或借机渔利。有地方推行青苗法,竟强配民户借贷,取息倍之。我闻之震怒,严惩数人,然积弊已久,非一朝可改。反对者趁机鼓噪,谓新法害民。吕诲上疏弹劾我"大奸似忠,大佞似信",神宗将奏疏掷于地曰:"诬罔至此!"然我深知,新法确有弊病,譬如良药苦口,非人人能受。
熙宁七年,天下大旱。郑侠上《流民图》,画百姓扶老携幼,困苦万状。太皇太后见之泣下,谓神宗曰:"王安石乱天下。"我连上三表请辞,出知江宁府。离京那日,阴云密布,一如我心情。回首宫阙,不知此生能否再返。然我深信,新法本意非不善,唯施行之人有偏差耳。
在江宁,我筑半山园,骑驴漫游,与野老闲话。表面闲适,内心未尝一日忘怀国事。闻朝廷新法反复,心如刀绞。元丰元年,神宗欲复用我,吴充、王珪等阻之。八年,神宗崩,哲宗立,太皇太后高氏听政,尽废新法。消息传来,我正在小园看梅,忽觉喉头腥甜,吐血数口。梅花点点,如血如泪。
元祐元年,司马光为相,废尽新法。有人自京师来,言市易法罢时,商贾相庆,有焚香者。我问:"亦有为新法泣下者乎?"答:"唯乡野小民,得免役钱之惠者耳。"我默然,知世间公道,原不在多数人之口。
晚年多病,常卧小楼。一夜风雨大作,梦回少年时,见父亲执我手曰:"尔志虽大,然天下事非一人能改。"醒后披衣起坐,听雨打芭蕉,恍悟一生抱负,或如这雨声,终将消尽。然念及青苗、免役诸法,在鄞县确曾利民,又觉无愧于心。
绍圣元年,新党再起,章惇为相,复行新法。我已老迈,闻之亦无喜色。四年四月,病革,子孙环泣。我喃喃道:"新法…新法…"竟不能成句。临终前,窗外柳絮纷飞,忆及三十年前初入京师,意气风发,欲扫除天下弊政。而今看来,不过是一场春梦。
我死后,新法几经反复,终归沉寂。后人议我,或褒或贬。有人谓我"拗相公",刚愎自用;亦有人称我"千古一相",敢为天下先。其实我王安石,不过一介书生,见民生疾苦,不忍坐视而已。
若问此生可有悔?推行新法过急,用人不当,此我之过。然若重来,我仍会选择变法。天下弊病已深,非猛药不能治。至于成败利钝,非我所能逆睹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一生刚强,不轻易低头。今大限将至,愿剖心以告后人:我志在富民强国,虽道路坎坷,初心未改。是非功过,留与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