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大唐先天元年,河南巩县一个"奉儒守官"的家族。祖父杜审言乃武后朝修文馆直学士,以诗名世,父亲杜闲官至兖州司马。幼时在洛阳尚觉家道殷实,六岁观公孙大娘舞剑器,七岁咏凤凰,九岁书大字,那些灿烂的记忆像极了后来在岐王府里见到的西域琉璃盏。母亲早逝,父亲续弦卢氏,我便随继母在洛阳仁风里长大,整日与崔尚、魏启心等官宦子弟厮混,自以为"读书破万卷"便能"致君尧舜上"。
十九岁北渡黄河游晋地,登临姑射山遥想尧舜禅让,在吴越之地泛舟剡溪追慕谢灵运履痕。这十年漫游恰似开元盛世的投影,裘马轻狂,结交李白、高适辈,在梁宋之地饮酒赋诗,醉眼朦胧中竟以为天下才共一石,我独得八斗。三十五岁西入长安应试,那年李林甫导演"野无遗贤"的闹剧,我在曲江畔目睹落第举子们撕碎诗卷,始知盛世帷幕后爬满虱子。
困守长安十年,寄食于汝阳王、郑驸马等权贵门下,写下"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辛酸。天宝十载献《三大礼赋》,玄宗命待制集贤院,却换来个"参列选序"的空名。在率府兵曹参军的冷板凳上,闻得幼子饿死的噩耗,那日长安大雪,我在万年县衙的粉墙上题诗,墨迹被泪水晕开成残梅模样。安史乱起,我带着家小追随肃宗,却在芦子关被叛军所俘,困居长安时目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象,那些王孙公子们蜷缩在梨花树下,腰间金鱼袋压着枯骨。
至德二载逃至凤翔,"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的狼狈相竟换来左拾遗官职。替房琯进谏获罪,在鄜州羌村,夜半油灯下妻子脸上的惊定还沾着泪痕。乾元二年弃官西去,秦州道上"黄独无苗山雪盛",同谷县里"短衣数挽不掩胫",这些诗句都是饿出来的。在成都浣花溪畔筑草堂,严武表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世人从此称我杜工部。偏是那"痴儿不知父子礼"的性子,醉后竟登上严武的床榻瞪眼喝问:"严挺之乃有此儿!"
永泰元年严武暴卒,我携家浮舟东下。夔州两年是诗思最健的时节,在白帝城最高楼望"扶桑西枝对断石",于瀼西果园写"园甘长成时,三寸如黄金"。大历三年出峡,眼疾愈发严重,看洞庭湖竟似"蛟龙引子过"的血盆大口。耒阳阻水,聂县令送来烤牛肉白酒,我饱食后当夜腹胀而卒,终年五十九岁。临终前犹记开元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当年凤凰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终究成了湘江孤舟里一具枯槁的尸体。
我的诗被后人称作"诗史",其实哪有什么宏大叙事?不过是把"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的痛、"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盼,都腌成了文字罢了。元稹说我"尽得古今之体势",王安石赞我"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殊不知我在秋兴八首里埋藏的,尽是"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的怅惘。那些沉郁顿挫的句子,原是用半生漂泊的脚印,在盛唐的锦缎上磨出的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