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

我生于贞元六年，洛阳福昌昌谷，一个没落的王孙之家。那宅院早已褪尽了皇族的金粉，庭前老槐在风中絮语，总像在诉说某个被遗忘的传说。父亲李晋肃总在擦拭那把祖传的佩剑，剑鞘上的蟒纹已模糊成一片暗影。母亲郑氏教我认字时，总把《楚辞》藏在《女诫》下面，她的手指在"长无绝兮终古"那句上颤抖得特别厉害，窗外的桐花便簌簌落满石阶。

七岁那年我初显诗才，韩愈大人骑着瘦驴来看我。记得那日春雪未消，我踩着冰裂纹的青砖跑到前厅，砚台里还凝着薄冰。我写下"黑云压城城欲摧"时，韩大人的茶盏突然裂了，褐色的茶汤在案几上蜿蜒成奇怪的形状。后来才知道，那天正是平卢节度使李师道叛乱的消息传到长安的日子。我的诗总是这样，莫名地咬住现实的影子，像黄昏时突然掠过墙头的蝙蝠。

十八岁赴长安应试，却在春闱前夜梦见自己变成一具铜钟。醒来时发现案头诗稿上全是斑驳的铜绿，那首《致酒行》的"我有迷魂招不得"句，墨迹竟深深沁入宣纸背面。考官们说我的诗"犯讳"，因为父亲名字里的"晋"与"进"同音。在客栈听见放榜的锣声时，我正在喂一匹病马吃桑叶，它的睫毛上挂着泪，比那些朱衣官人更懂我的委屈。

在长安的三年像场疟疾。白日跟着韩大人拜谒权贵，他们的玉佩在帘幕后叮当作响，我却总盯着廊下饿死的鹦鹉。夜里在平康坊的酒肆写诗，酒保说我的眼睛在灯下泛着诡异的青色。那首《金铜仙人辞汉歌》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诞生的，当时有个波斯商人突然打翻了葡萄酒，殷红的液体顺着地缝流成未央宫的轮廓。清晨回寓所时，总看见卖炭翁在朱雀大街蜷缩成黑黢黢的问号。

最痛快的日子是在昭义军幕府。那年黄河结着三尺厚的冰，我的青骢马踏碎冰凌的声音，像极了小时候母亲捣药的玉杵。在潞州城头写《雁门太守行》时，突然降下黑雪，将士们的铠甲上开满霜花。张彻大人说我的诗能让战死的魂魄醒来，某个雪夜，我们确实听见了箭囊里传出呜咽的军歌。

后来病魔找上了我。咳血时总看见红衣女子在药炉边徘徊，她们用银簪搅动汤药，涟漪里浮现我从未到过的宫殿。医生说我的肝已经变成墨绿色，这倒很配我那些被传抄的诗卷。最后的时光在昌谷老宅度过，庭中那株病梨树突然开出血红的花。母亲说每落一朵，我的诗稿就有一页变成蝴蝶飞走。临终前听见管乐声自云端垂下，才明白我不过是李唐王朝锦袍上早蛀的一根丝线。

如今我的诗集在酒肆歌楼传唱，那些我挣扎过的黑夜，倒成了别人眼里的奇绝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