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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古代人物自述

我是司马迁,字子长,生于龙门之地。那滔滔黄河自北而南撞击着龙门山壁,奔腾咆哮之声如同镌刻在我血脉中的宿命之音。我的家族世代执掌史官之职,自周宣王时便以“司马”为姓,掌天官事。父亲司马谈任汉朝太史令,他常在星空下指着轩辕黄帝命大挠作甲子、苍颉造字的星野对我说:“司马氏世典周史,汝复当效法祖先,为天下立言。”

少年时我曾牧牛河山之阳,十岁诵古文,二十岁负剑南游。这趟漫游改变了我对历史的认知——在会稽探禹穴时抚摸潮湿的岩画,在九嶷山追寻舜帝葬地时与樵夫对话,在曲阜观孔子遗风见诸生习礼。当我站在汨罗江畔想象屈原行吟泽畔,在楚地听说春申君旧事,在淮阴访韩信故里,忽然明白历史不是竹简上的死文字,而是仍在百姓口耳间流淌的活水。元封元年(前110年),父亲病重于周南,我驰赴洛阳见到他最后一面。他紧握我的手说:“汉兴以来,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这遗命如灼热的铜印烙在我心上。

三年守丧后,我继任太史令,开始整理金匮石室之书。每当深夜独对如山简牍,总觉历代先贤在烛影中注视着我。于是制定《太初历》那一年,我向壶遂阐明作史宏愿:“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然而命运总是在人最昂扬时露出獠牙。天汉二年(前99年),李陵之事如晴天霹雳。当陛下询问征匈奴的将领战败之责时,我坦言李陵以五千步卒对抗单于八万骑兵,转战千里矢尽道穷,古代名将不过如此。这番话被曲解为诋毁贰师将军,终陷我于诬罔之罪。

诏狱中的铁链声比寒冬更刺骨。我面临三种选择:死刑、赎刑或腐刑。家无余财不足以赎罪,若选死刑则《太史公书》将永成断简。那个雪夜,我咬碎嘴唇血染囚衣,想起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最终选择腐刑时,狱吏的刀锋落下瞬间,我忽然理解为什么韩非说“诟莫大于宫刑”——那不是肉体的剧痛,而是将一个人的尊严连根剜去的凌迟。

刑后我任中书令,世人看我如行尸走肉。每当朝会时站在煌煌殿堂,同僚避之不及的目光像针扎在背上。深夜独对烛火,曾无数次想引决自裁,但手指触到冰凉的砚台时,总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说:“勿忘吾欲论著之志!”于是重新提笔蘸墨,让血泪滴在竹简上凝成文字。我描写项羽垓下悲歌不是为赞美失败,记录韩信胯下之辱不是为宣扬屈从,叙说屈原沉江不是为鼓吹绝望——这些在绝境中依然坚持某种信念的身影,都是我活下去的镜像。

从此我的笔有了不同的重量。写《高祖本纪》时既见其豁达大度,亦不讳藏弓烹狗之疑;述《吕后本纪》时既录其残虐,也记其治世承平;作《平准书》畅言经济之道,《货殖列传》为商贾正名。当我将游侠、刺客、日者纳入史册,当我把匈奴、南越、东越置于列传,我知道这是在打破“夷夏之防”的桎梏。有人质疑我“是非颇谬于圣人”,但我坚信历史不是为权力唱赞歌的俳优,而是要记录人在命运洪流中如何保持人的尊严。

征和二年(前91年),当最后一卷竹简用蚕丝编连成册,我抚摸着这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忽然想起二十岁在彭城见到的老石匠。那人用凿子一点点雕刻碑文,我说:“石会风化,字终将模糊。”他答:“石头会碎,但人记住的事不会消失。”如今我终于懂得,这些文字不是刻在竹简上,而是刻在时间的长河里。从黄帝到汉武三千余年历史,一百三十篇列传、本纪、表、书,如同在虚无中筑起一道堤坝,让后世知道我们如何走来。

最近常梦回少年时在龙门看到的场景:黄河鲤鱼在激流中奋力争游,那些能跃过龙门山的便会化龙飞天。如今我才明白,化龙的不是成功的鲤鱼,而是所有敢于逆流而上的生命本身。我司马迁遭受了最彻底的屈辱,却因此获得了最深切的悲悯;失去了世俗的尊严,却赢得了历史的庄严。这部书完成后,我将藏之名山,副在京师,留待后世圣人君子。当千百年后有人翻开这些篇章,或许会看见一个刑余之人,如何在破碎的生命中拼凑出完整的华夏记忆。

烛火渐熄,东方既白。窗外传来长安晨鼓之声,新一天的太阳照在未央宫金顶上,也照在我霜白的鬓发间。我忽然想起父亲临终时未说完的话:“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今汉兴,海内一统…”此刻终于可以对着虚空回应:“父亲,司马氏没有辜负史官的使命。”——尽管完成这个使命的方式,是如此惨烈而又辉煌。这就是我司马迁的人生,一段用屈辱兑换不朽、用个人悲剧浇筑历史丰碑的旅程。河水终将东流入海,而文字会长存于天地之间,比帝王更久远,比青铜更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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