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自述】
我生于宋真宗天禧三年,卒于元祐元年,享年六十八岁。这一生,历经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五朝,眼见大宋江山在盛世繁华与内忧外患间起伏跌宕。若要以一言蔽之,我不过是個始终捧着《春秋》之镜,试图照见天地正道的愚者。
我祖籍陕州夏县涑水乡,世人称我“涑水先生”,这称呼里带着泥土的质朴,恰合我平生所愿——不慕浮华,只求扎根于圣贤之道。父亲司马池是位端方君子,任光山知县时我得降生于官舍,故以“光”为名。幼时破瓮救友之事被传为美谈,其实那不过是一刻急智,真正塑造我的,是父亲书房里彻夜不眠的灯火。他教我读《左氏春秋》,我竟手不释卷至不知饥渴寒暑,那时便觉历史不是故纸堆,而是流淌在人血脉里的命脉。
仁宗宝元初年,我二十岁中进士甲科。同年才俊多喜宴游吟唱,我却独坐国子监誊写碑文。同年范镇笑我如枯禅老僧,我答:“人之患在于不闻过,国之道在于知兴替。”这信念贯穿了我为官的每一个日夜。在苏州判官任上,眼见青苗法未行时农户已苦于高利贷,始知治国光有仁心不够,更需洞悉人性之幽微。
嘉祐年间奉诏修《历代君臣事迹》,实是我主动请缨。王介甫笑我舍政事而钻故纸,他却不知我每夜秉烛疾书时,看见的是历代王朝在相同岔路口的覆辙。唐太宗纳谏如流时天下大治,玄宗晚年闭塞言路则酿成安史之乱——历史从来不是新知,而是人类反复遗忘又重新记起的旧训。十九年寒暑,三千卷青史,书成时仁宗已驾崩,御赐书名《资治通鉴》。陛下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相勉,我伏地泣涕,非为恩宠,乃因世人终可借此镜照见治乱之源。
与介甫之争,非关私怨。熙宁变法初起时,我见他彻夜不眠起草条例,知其为国为民的赤诚。然则《周礼》虽美,岂能强植于今世?青苗法本为惠民,胥吏执行时反成虐民之具;保甲制意在强兵,却使农人弃犁铢而执干戈。我在永兴军任上亲眼见老农跪呈血书:“官家美意,到民成刺”,始知善政需合时宜、顺人情。连上三札子反对新法,非不知触怒龙颜之下场,然则《资治通鉴》墨迹未干,岂能坐视朝廷重蹈王莽改制之覆辙?
退居洛阳十五年,西京留守司御史台的冷衙里,我继续修订《通鉴》。范祖禹、刘恕等青年才俊弃官相随,雪夜围炉校勘时,刘恕曾问:“先生可觉委屈?”我指著案头晋武帝纪笑道:“羊祜镇襄阳十年方克东吴,吾辈修史岂不比攻城更需耐心?”这十五载恰是我平生至乐,将两千年兴衰化作二百九十四卷警世之言。书成之日,洛阳纸贵,我却独对仁宗御赐的澄心堂纸落泪——多少忠良故事终得昭示后世,然当世新政之弊,竟仍需借古人之口方能言说。
元丰八年神宗驾崩,哲宗冲龄即位,太皇太后召我还朝。汴梁百姓夹道相迎,有老叟高呼“司马相公归矣”,我顿觉肩头千钧之重。尽废新法那日,介甫在金陵寄来绝笔信:“君实所为,皆光明磊落,惟恨天不假吾辈时日以证殊途同归。”读信时窗外骤雨倾盆,我忽忆少年时同榜及第,他作《龙赋》言变革之志,我写《忠论》述守正之道,原来命运早在我们策论文章里埋下伏笔。
元祐元年秋,我病卧东府。闻街头孩童传唱“涑水清,汴河浊,司马公来天下乐”,急命家人制止:“治国非一人之功,弊政非一日之积。”临终前夜,犹改《通鉴·汉纪》评语,增“孝宣之治优于孝文”八字。长子司马康泣劝歇笔,我叹道:“死者人之常分,犹可追者,惟留真知于后世耳。”
回望这一生,曾在谏院直言犯颜,也在洛阳冷巷青灯古卷;曾领宰相印绶革除弊政,亦遭新党攻讦谤满天下。然则无论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我始终是那个在涑水乡间捧读《春秋》的稚童,相信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今人或赞我守旧,或讥我迂阔,然《资治通鉴》仍在世间流传——它不说话,却道尽一切兴亡;它不争辩,而真理自在其间。
若问此生可悔?唯恨未能早十年完书,使神宗得见历代变法之得失。若问此生何愿?唯望千载后人翻开《通鉴》时,能见字里行间跳动着一颗灼热之心:虽九死其犹未悔,虽千万人吾往矣。这片赤诚,可昭日月,可对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