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悝,生于战国初年那个礼崩乐坏却又充满无限可能的时代。当我闭上双眼,记忆中最早浮现的是魏国都城安邑的市井烟火——青铜器与铁器在作坊中碰撞作响,列国商贾的方言在集市上交汇,而官学墙外总有士子捧着竹简匆匆走过。那是周天子权威日渐式微的年代,诸侯裂土而争,百家之言初起,而我的一生,注定要与一个崭新国家的诞生紧密相连。
少年时,我曾在子夏门下习儒术。那时我们常在汾水畔辩论“仁政”与“王道”,先生总说:“克己复礼为仁”。然而当我游历列国,眼见晋国旧地卿大夫倾轧、庶民流离,方才惊觉礼乐早已不能维系这崩裂的世道。在邯郸见过饥民易子而食,在新郑目睹贵族以鼎烹人,在楚越边境看到村寨十室九空——这些记忆如刀凿斧刻般让我明白:乱世需用重典,危局当行新法。
魏文侯即位那年,我四十有二。那个雨夜,国君执我手叹道:“晋国三分以来,魏地西有强秦窥伺,东有齐楚虎视,先生何以教寡人?”烛火摇曳中,我铺开绘有阡陌疆域的羊皮图:“夫治国者,当尽地力之教。魏土虽小,若开沟洫、废井田、劝农桑,则粟米可盈仓廪;削世卿、立郡县、募贤才,则兵甲可强邦国。”话语既出,君臣相视而笑,窗外惊雷炸响,仿佛上天为这场变革揭幕。
历时三载,《法经》六篇终成。当刀笔吏将律文刻于青铜鼎上那日,安邑万人空巷。有人高呼“乱世重典”,亦有老贵族顿杖大骂“背弃祖制”。我深知这法典之苛——盗符者腰斩,议国政者劓刑,就连官仓粟米霉变,主事者亦要断足。然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法,当今天下强者兼人,弱者为人所兼,岂容温吞如水之治?
最令我痛彻心扉的,是处置上大夫成璜一案。这位曾与我同窗论道的旧友,因私占军田三百亩、隐匿佃户五十七人,按律当诛。行刑前夜,他隔牢栏问我:“李悝啊李悝,昔日同研《尚书》之时,可曾想过你会变成酷吏?”我答:“非悝变矣,乃时势变矣。若容卿族继续蚕食公田,不过十年,魏国将无粮饷军,无卒守城,届时秦人铁骑踏来,你我皆为亡国之奴!”晨光微熹时,刑场血溅白雪,观者无不悚然。我站在阙楼之上,任寒风吹透官袍,心中默念:这变法之路,从来要以故交骸骨为阶。
然变法成效终见。五年后,魏国府库之粟红腐不可食,武卒甲胄之光耀及旷野。西门豹治邺水患,吴起训武卒于西河,魏军大败秦师于阴晋。那天文侯设宴凌云台,举觞敬曰:“非子之法,魏几亡矣!”我却见殿下那些新晋的布衣官吏——他们有的曾是贩缯之徒,有的本是躬耕之士,如今皆凭军功律法位列朝堂。这或许就是变法的真义:打破世卿世禄的桎梏,让才学之士皆有晋身之阶。
晚年我常独坐兰台,整理判例编为《盗法》《贼法》诸篇。有门生问:“夫子之法是否过峻?”我指窗外市集答:“见那贩浆者乎?三年前他因斗殴断指,如今却成安邑最守信之贾人。法如砺石,虽痛却能磨去人性之瑕。”又指远山烽火:“若无严法整军经武,此刻你我或已披发左衽,事戎狄为主矣。”
将逝之时,我命人抬至院中观星。银河倾泻如练,忽忆起少年时与子夏先生辩《易》场景。先生言“变易不易”,而今我方彻悟:这世间唯“变”为不变之真理。三晋之地从宗法封建到刑名法治,从世卿世禄到军功授爵,变的不仅是法度,更是天地运转之道。我这一生,不过是顺应时势做了催变之人,虽负酷吏之名,却无愧社稷百姓。
最后的目光落在案头未竟的竹简上,那是我正在修订的《平籴法》——如何使丰年谷贱不伤农、荒年粮贵不困民。可惜天不假年,唯愿后来者能续此志:法治非为苛暴,终极仍在富民强邦。秋风穿堂而过,吹动简牍哗啦作响,仿佛历史正在翻页。而我渐渐阖目,耳畔依稀响起多年前汾水畔的读书声,那时春光正好,我们皆年少,还以为能用一生读懂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