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申不害,生于郑国丙邑,卒于韩都新郑,一生辗转于春秋战国之交的烽火狼烟间。当我闭上双目,过往七十余载的光阴如湍急的河水般奔涌而来——那个礼崩乐坏却思想迸溅的时代,那个诸侯裂土而士人游走的时代,那个用权谋与智慧重塑天下秩序的时代。若要我自述平生,便从这纷乱时代的本质说起吧。
我出生时,郑国已如风中残烛。周室衰微,诸侯相侵,旧日的礼乐制度早已沦为奢谈。少年时我曾见乡邻易子而食,见过小吏欺压百姓时倨傲的嘴脸,更见过小国君主在大国夹缝中战战兢兢的模样。这些记忆如刀刻斧凿般印在我心里,让我早早明白: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空谈仁义无异于自取灭亡。于是我埋首刑名法术之学,尤慎到之论令我茅塞顿开,管仲之策使我击节赞叹。我渐渐悟出:治国非凭虚言,而当倚重实策;御人不可纵情,而需讲究方法。
三十五岁那年,我离郑入韩。当时的韩懿侯正为强国之道所困——西有虎狼之秦,南有强楚,东接好战的魏国。韩国地狭民贫,常为诸侯所轻。第一次面见懿侯时,我直言:“治国如驭马,不得其术则颠蹶不止。”侯爷问我何为术治,我答:“术者,操柄控权之法也。明君不露好恶,不显虚实,使臣下不可揣度,而后能制人而不制于人。”这番话竟让懿侯拊掌称善,遂拜我为相。
执掌韩国国政的十九年间,我力行“术治”之道。首先整顿吏治:创设“循名责实”之制,每位官员皆明定职守,以其履职实效定赏罚。曾有一酷吏虐民而赋税超额,群臣皆言当赏,我独断其罪:“执政如烹鲜,过犹不及。”罢其官爵以儆效尤。又设“阴察”之法,遣密使暗访各级官吏,故百官莫敢欺瞒。这些举措看似严苛,却使韩国官场风气为之一清。
对外交聘,我更将术治发挥到极致。记得那年秦国欲联韩攻魏,使者言辞傲慢。我佯装醉酒,故意在宴席间“泄露”韩军布防图之伪本。秦使中计,归报其君,致使秦军误判形势而败。事后同僚问我何以敢行此险招,我笑曰:“谋者,诡道也。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彼既以力压人,我当以智周旋。”此类纵横捭阖之事,十九年间不知凡几。
然我最用力处,在于辅佐君主巩固权位。我常对昭懿侯言:“君之所以为君者,势也。势者,非天然自成,乃人造之局。”为此我作《申子》十六篇,详述御臣之术:如何设官分职以制衡权臣,如何暗设耳目以洞察下情,如何示无为而实则掌控全局。有个故事在诸侯间传为笑谈:我曾让侯爷当朝否决自己昨日之命,待群臣争议不休时,忽出示新证,证明昨日之令实为试探忠奸之计。经此一事,朝臣再不敢妄测上意。
有人讥我权术过于阴刻,我却深知在这列国争衡的时代,君主若无控权之术,轻则失位,重则亡国。齐晋之衰,皆因公室衰弱而卿大夫专权;宋卫之灭,都缘君主昏聩而政令不行。我的术治从来不是为权术而权术,而是要在血与火的世道中为弱国谋生存之地。事实上,韩国经我治理,虽未称霸天下,却也从任人欺凌的弱国成长为诸侯不敢小觑的强国,这便够了。
晚年我常独坐庭院,看桐叶飘落。回想这一生,辅佐过两代韩君,推行过无数政令,也遭遇过诸多非议。最让我痛心的是旧友郑国被灭之时——那是我出生的故国啊!当我听闻郑国城破的消息,独自登高远望,三日不食。弟子问我既悲伤为何不强韩救郑,我长叹:“术可治国,难逆大势。天下归一乃天命所向,吾辈所能为者,惟在乱世中保一方安宁耳。”
我深知自己的学说与商鞅、李悝等法家同道颇有差异。他们重“法”,我言“术”;他们倡公开律令,我主隐秘运筹。但我们骨子里都认同:旧礼乐已不足以治天下,新时代需要新方法。有时我也思索:若将来天下真归于一统,是商君那套严刑峻法更利治国,还是我这套君臣术数更能安邦?这个问题,只能留给后世解答了。
临终前数月,昭侯来榻前问政。我挣扎起身,执其手曰:“臣之术,乱世之策也。若他日海内一统,王当修文德以安民心。”又唤来弟子们嘱咐:“术治如医药,对症则良,滥施则毒。后世用我学说者,当明时势而知变通。”言毕呕血数升,自知大限将至。
如今我躺在病榻上,听着窗外市井喧哗。想起少年时在郑国郊外见到的那个巫师,他指着星象对我说:“小子将来必以奇术闻达于诸侯,然终不能改天命。”当时不以为然,如今思之,竟一语成谶。我这辈子精研御人之术,可最终发现,最难测的不是人心,而是时代洪流的走向;最难掌控的不是百官,而是历史前行的车轮。
暮色渐浓,烛火摇曳。这一生我努力过、挣扎过、得意过、遗憾过,终究在乱世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若后人记得我,或许会争论“术治”之功过,但我想说:每个时代都有其病症,每个治学者都试图开出药方。我的药方或许不算最好,但确是用心为这个崩裂的时代寻找出路。最后再看一眼窗外的星空,诸子百家的思想正如这繁星般闪耀——而我的那颗,只要能在这漫漫长夜中发出过一丝微光,便足慰平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