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桑弘羊,生于景帝年间,逝于昭帝之世,这七十三载春秋恰如一部跌宕的汉家财政史诗。世人或以“兴利之臣”誉我,或以“聚敛之吏”毁我,然千秋功过何须尽付他人言说?且容我这垂暮老者,将毕生抱负与挣扎细细道来。
我出身洛阳商贾之家,自幼与算筹为伴,于市井间窥见经济流转之妙。十三岁入宫为郎,得遇武帝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当时汉室虽承文景之治的富庶,然北击匈奴、开疆拓土需巨额军资,诸侯坐大、豪强兼并更需制度制约。陛下深夜召我问策时,殿中烛火摇曳,我指间算珠轻响,提出“均输平准”之策的那刻,分明看见帝王眼中迸发出照亮时代的光芒。
盐铁官营之策推行时,朝野哗然。那些儒生斥我“与民争利”,豪强骂我“断其财路”,可我深知山海之利岂容私门独占?元狩年间亲赴齐地盐场,目睹灶户被豪强盘剥得衣不蔽体,而盐价竟贵至“一斛谷换一升盐”。当我将盐官印信交到老灶户皴裂的手中,他颤巍巍煮出第一锅官盐时,那晶莹的盐粒映着朝阳,恰如百姓生计初现的曙光。
均输法实施那年,我派员赴江淮征收绢帛。恰逢当地丰收,市价低廉,使者便以官钱采购余粮运往陇西,时值戍边军粮紧缺,一转一运间,军需得足,农民得金,官府更获利充公。有书生质疑此举违背“王者不殖货利”的古训,我却笑问:若任商人囤积居奇,岂非纵容其吸食民脂民膏?
平准令颁布之日,长安东西市立起官署铜牌。每逢谷贱时官仓收购,谷贵时平价抛售,市井间投机之辈再难兴风作浪。太学诸生讽我“以权谋利”,可当他们眼见去岁关中大旱,长安米价始终稳定如常,那些质疑声渐渐化作朝堂上的沉默。有时深夜核验平准簿册,墨迹间仿佛浮现饥民得以果腹的笑颜——这难道不比空谈仁义更近大道?
币制改革最是惊心动魄。当时吴邓钱布天下,郡国铸币轻重不一,我力主发行五铢钱,销毁各地私铸。告密者报豫章郡有大商熔毁官钱改铸恶币,我亲带羽林军彻查,在熔炉前擒获豪强时,其宅中地窖竟藏钱三万余斤。刑场上那厮狞笑:“桑弘羊,你今日杀我,明日还有千万个我!”我挥袖令旗落下:“那便来一个杀一个,直至天下钱货尽归王制!”
征伐大宛时,军费日耗千金,少府库银殆尽。我创设算缗告缗令,要求商贾自报财产纳税。长安西市巨贾贾氏,坐拥车百乘却谎报不足十乘,其家奴告发后查没的财货竟能装备三千铁骑。有人骂我苛酷,可若纵容富者富可敌国而不输公帑,战时谁人为士卒置备甲胄?谁人为战马供给草料?
晚年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们高谈道德,我据理力争直至声嘶力竭。当他们指责酒榷之法使民间佳酿绝迹时,我蓦然想起故乡洛阳的酒肆——昔年父亲携我沽酒,浊酒一斗需费半月薪柴,而今官酿虽质朴,贫者逢节亦可得一醉。究竟孰为仁政?殿堂宏论与巷陌炊烟之间,存在着永远难以调和的悖论。
巫蛊之祸爆发时,我曾被牵连下狱。诏狱阴冷,镣铐森寒,却让我想通一事:理财之臣终究是帝王手中的算筹。陛下用我时,可令贫汉室富甲天下;疑我时,亦可令九卿之尊沦为阶下囚。然午夜梦回,总见少年时在洛阳商铺打算盘,父亲谆谆教导:“计利当计天下利”——
昭帝元凤元年那个秋日,当我以谋反罪被押赴刑场时,长安百姓挤满街道。有人唾骂,有人默然,更有老农捧着新收的粟米哭泣:“桑公平准仓还在否?”我仰天大笑,笑这世事轮回:改革者终成旧制祭品,然那盐铁官营仍在运转,均输法仍在施行,五铢钱仍在流通。刀锋落下那刻,恍惚见未央宫铜柱上自己当年刻下的铭文:“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
此生毁誉皆系于此八字矣!若重来一次,我仍会选择做那柄刮骨疗毒的利刃,宁可背负千年骂名,也要为汉室铸就支撑盛世雄图的铜钱铁壁。唯愿后世掌经济者明白:理财非仅术数之道,更是平衡天下利益的绝险行走。须得左手执筹算,右手握良心,于荆棘处辟生路,在深渊畔筑通途。
暮色苍茫,我的魂灵飘过长安城阙,看见西北烽燧传来捷报,戍卒正在分食官仓运来的军粮;东南漕船满载贡绢,农人因均输法得售新丝。忽然了悟:这生生不息的国计民生,才是真正的千秋之业。而我桑弘羊,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一枚被浪潮反复冲刷的铸币——一面刻着聚敛,一面烙着丰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