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自述
我生于乱世,长于兵燹,一生浮沉于北魏朝廷,终至身死族灭,思之恍若一梦。今执笔自述,非为自辩,亦非怨天尤人,但求以我之经历,为后人鉴。
我乃清河崔氏之后,家学渊源,自幼饱读诗书。父亲崔宏,人称冀州神童,在魏朝官至吏部尚书,深得道武帝信任。我年少时,父亲常以“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相勉,我虽颔首称是,内心却暗忖: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止为扬名而已?当以天下为己任,辅佐明主,安定苍生。
少年时,我博览群书,尤好兵法与天文。常独坐书房,推演古今战例,观察星象变化。友人笑我痴迷,我答道:“天道与人事相通,不知天者不足与谋人事。”当时年轻气盛,自以为已窥天地奥秘,殊不知天道幽远,非人力所能尽测。
及至成年,我入仕朝廷。初为直郎,掌著作事,得以接近皇上。明元帝即位后,渐见重用。我每上书言事,多蒙采纳,心中不免自喜。现在想来,当时虽有些才学,却不知朝廷险恶,不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
我最得志之时,当得太武帝信任之际。太武皇帝雄才大略,志在统一北方。我倾尽所能,辅佐陛下制定国策,改革官制,整�军备。那时夜以继日,与皇帝促膝长谈,共商军国大计。陛下曾执我手道:“崔司徒真朕之张良也。”我惶恐跪地,连称不敢,心中却澎湃不已。想我崔浩,得遇明主,正当竭忠尽智,助陛下成就霸业。
在朝中,我力主汉化,推动鲜卑贵族学习汉族文化礼仪。此举虽有利于国家长治久安,却不知已埋下祸根。鲜卑旧贵族表面顺从,内心实怀怨恨,只待时机反扑。我那时太过理想,以为只要于国有利,自当勇往直前,何须顾虑小人之心?
我主持编纂国史,直书北魏先世事迹,不避忌讳,自以为这是史家的责任。当时有友人劝我:“历代之事,有美有恶,何不尽书其美而隐其恶?”我正色道:“史之为用,在明鉴戒。若只书美而不书恶,何以示后世以成败得失?”遂命人将北魏先世种种,无论荣辱,尽数载入史册。此举招致朝野哗然,诸贵族纷纷上书,言我诽谤先朝,大逆不道。
我平生最大错判,莫过于此。我以为太武帝对我信任有加,必能明我忠心;我以为直书史实,乃臣子本分;我以为……唉,如今思之,何等天真!帝王之心,深似海;朝廷之势,危如卵。我崔浩自诩通晓天文地理,却看不透这最简单的人情世故。
那日下朝,天空忽显异象,彗星经天,光芒刺目。我仰观天象,心中忽生不祥预感。回家途中,见街市孩童唱曰:“崔司徒,修国史,直笔书写不知止。鲜卑怒,皇心疑,不知大祸已在咫。”我闻之悚然,却仍自恃得宠,不以为意。
果然,不过数日,风云突变。那些平日对我笑脸相迎的同僚,纷纷上书弹劾;那些曾受我恩惠的贵族,落井下石;甚至连我亲自举荐的门生,也反戈一击。最令我痛心的,是太武帝的态度转变。陛下先是沉默,继而震怒,最后下旨查办。
狱中岁月,最是磨人。铁窗冷月,我反复思量自己一生所为。修国史错了吗?推行汉化错了吗?直言进谏错了吗?思来想去,我之所为,皆出于忠心为国,何错之有?然则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直到那日,狱卒悄悄告诉我,我的宗族亲友尽数被收监,我方恍然大悟:我非不知朝廷险恶,而是过于自信;非不晓功高震主,而是小觑了人心险恶;非不明急流勇退之理,而是贪恋权位,自以为能掌控一切。
临刑前夜,我做了一梦。梦中回到少年时,父亲问我:“浩儿,你可知为官之道最重要的是什么?”梦中的我昂首答曰:“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父亲颔首微笑,醒来却只余铁窗寒月。原来父亲早已教给我保身之道,而我得意忘形,将之抛诸脑后。
赴死那天,天色阴沉。押赴刑场途中,观者如堵。有人唾骂,有人叹息,亦有人掩面不忍观看。我抬头望天,忽然明了:我一生研究天文地理,探寻天地奥秘,却忘记了最根本的——人处世间,当知进退,明得失,审时度势。刚极易折,强极则辱,古人诚不我欺。
刀落之前,我忽然想起少时读过庄子之言:“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我崔浩一生追求有用,欲以才学济世,终因太过“有用”而招致杀身之祸。岂不可悲可笑?
我的死,非一人之死;我族之灭,非一族之灭。这是时代的悲剧,是文明碰撞的必然代价。我推动了鲜卑汉化,促进了民族融合,却成了这个过程当中的牺牲品。后世如何评说,我已不得而知。唯愿我的鲜血,能够浇灌出民族融合之花;愿我的悲剧,能提醒后来者:改革非一日之功,欲速则不达;为官非一味刚直,当刚柔并济。
人生如梦,我这一梦六十七载,荣辱俱尝,死生尽历。若问我可后悔?我悔不自知,悔不谦退,却独不悔竭忠尽力辅佐朝廷,不悔推行汉化以利苍生。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刀光闪处,一切皆空。唯愿后世读我故事者,能知兴替,明得失,如此则我血不白流,我命不白丢。天地悠悠,岁月迢迢,人生在世,但求问心无愧而已。我崔浩,无愧于心,无愧于君,无愧于民,唯愧对家人宗族耳。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