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半生庙堂弈棋局,一蓑烟雨任平生
我叫富弼,字彦国。世人称我“富文忠公”,赞我历仕四朝、两度拜相,可若让我自己说,这辈子不过是在朝堂的棋局里,做了一枚不敢落子太慢、又怕行棋太急的过河卒。
我出生在洛阳一个寻常官宦人家,父亲富言曾在真宗朝做过小官,俸禄微薄,却总把最好的笔墨纸砚留给我。七岁那年,父亲带我去拜谒范仲淹先生,他看我写的《论兵策》,捻着胡须笑说“此子有王佐之才”,转头就向朝廷举荐。那时我不懂什么叫“王佐之才”,只记得范先生案头的茶盏里,飘着淡淡的龙井香,像后来我在朝堂上闻到的、那股若有似无的硝烟味。
二十岁考中进士时,晏殊大人是主考官。他看了我的策论,当场就说要把女儿许配给我。我惶恐不安,说“晚辈寒门出身,恐配不上晏家小姐”,他却拍着我的肩说“我看的是你的才,不是你的门第”。后来我才知道,他早从范先生那里听过我的名字,说我“笔锋有担当,行事有分寸”。那年秋天,我娶了晏小姐,她知书达理,总在我熬夜写奏章时,悄悄在案头放一盏热粥。我捧着粥碗,心里想,这世间最暖的,从来不是高官厚禄,是有人懂你笔下的家国。
初入仕途,我被派到河阳做签判。那里刚经历过黄河水患,百姓流离失所,官府粮仓却被贪官把持。我带着衙役打开粮仓时,粮官拦在门口说“这是按规矩来的”,我拔出佩剑指着粮仓,说“规矩是让百姓活下去,不是让你中饱私囊”。那天我放粮给三千多户灾民,自己却因“擅动官粮”被弹劾。晏殊大人在朝堂上为我辩解,说“富弼此举,是为朝廷保民心”,仁宗皇帝点了头,不仅没降罪,还把我调回京城任馆阁校勘。
回京城那年,西夏李元昊称帝,边境战事吃紧。范仲淹先生驻守延州,屡屡上书请求朝廷增兵,可朝中大臣分成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吵了三个月没个结果。我连夜写了《论西夏疏》,说“战则耗国力,和则失民心,不如以守为攻,恩威并施”。仁宗皇帝召我进宫,在偏殿里问了我三个时辰,从西夏的兵力部署到边境的粮草供应,我一一作答。临走时,他赐我一把玉柄折扇,说“彦国,边境的事,朕信你”。
后来我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出使辽国。辽兴宗知道我是来谈边界问题的,故意在大殿上摆下威慑阵仗,武士们手持利刃,杀气腾腾。他说“宋朝占了我们关南十县,要么归还,要么开战”,我端着酒杯,语气平静却坚定:“当年太宗皇帝打下关南,是为了保边境安稳;如今陛下若要开战,宋朝虽不愿,但也绝不惧战。只是一旦开战,两国百姓遭殃,陛下觉得值得吗?”辽兴宗沉默了许久,最终同意重新划定边界,不再提归还土地的事。回朝时,范仲淹先生到城外接我,他看着我风尘仆仆的样子,说“彦国,你这一趟,顶得上十万兵”。
仁宗皇帝无子,立储之事成了朝堂的心病。大臣们都怕触怒龙颜,没人敢提,我却三次上书请求立储。第一次上书,仁宗皇帝把奏折压了下来,没理我;第二次,他召我进宫,说“彦国,此事再等等”;第三次,我跪在大殿外,从清晨到黄昏,雨水打湿了朝服,我却不肯起来。仁宗皇帝终究心软了,叹着气说“朕知道你的苦心”,没过多久就立了侄子赵曙为皇子,也就是后来的英宗皇帝。有人说我太固执,可我知道,国无储君,如同船无舵,一旦有变,遭殃的是天下百姓。
英宗皇帝即位后,身体一直不好,曹太后垂帘听政。两人之间渐渐有了嫌隙,太后想把权力握在手里,皇帝想亲政,朝堂上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我作为宰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有一次太后在帘后哭着说“皇帝不尊重我”,皇帝在龙椅上脸色铁青,说“太后把持朝政”。我跪在中间,说“太后是陛下的母后,陛下是太后的皇儿,哪有母子为权力置气的?如今边境未宁,百姓未安,陛下和太后应该同心协力,才对得起仁宗皇帝的托付”。后来我又分别找太后和皇帝谈心,劝太后“陛下长大了,该让他亲政了”,劝皇帝“太后含辛茹苦,陛下该多尽孝心”。三个月后,太后撤帘归政,皇帝亲政,两人关系也缓和了许多。那天我回到家,晏夫人笑着说“你这宰相,倒像个说和的媒婆”,我也笑了,心里却松了口气——这朝堂的棋局,总算没走歪。
神宗皇帝即位后,重用王安石推行新法。我和王安石是旧识,当年他在鄞县做知县时,我还曾举荐过他。可新法推行后,我却成了反对新法最坚决的人。青苗法看似是给百姓放贷,实则利息过高,成了贪官盘剥百姓的工具;免役法让百姓交钱免役,却让穷苦人家雪上加霜。我多次在朝堂上和王安石争论,说“新法虽好,却操之过急,不顾百姓死活”,王安石却说“富大人是守旧派,不懂变法的深意”。后来神宗皇帝也渐渐对我不满,把我贬到亳州做知州。
离京那天,天刚蒙蒙亮,我独自一人牵着马走在官道上,没有官员来送我。晏夫人帮我整理行囊,说“要不我们辞官回乡,种几亩田,安度晚年?”我摇了摇头,说“我是朝廷的官,只要还能做事,就不能退缩”。在亳州任上,我拒不执行青苗法,说“亳州百姓穷苦,不能再让他们受盘剥”。有人弹劾我“违抗新法”,神宗皇帝却没降罪,只是下了道圣旨,说“富弼年老,可自行处置州中事务”。我知道,皇帝心里也清楚,新法确实有不妥之处。
哲宗皇帝即位后,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召我回朝任宰相。那时我已经七十岁了,头发全白了,走路也需要人搀扶。回朝那天,我看着熟悉的朝堂,心里百感交集。太皇太后问我“彦国,如今朝堂该如何治理?”我喘着气说“罢黜新法中扰民的条款,重用贤臣,安抚百姓,让国家休养生息”。太皇太后采纳了我的建议,罢免了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免役法等,朝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可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那年冬天,我得了重病,躺在床上不能起身。苏轼来看我时,我拉着他的手说“子瞻,我这辈子,没做过对不起朝廷的事,没做过对不起百姓的事,只是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枚棋子,身不由己”。苏轼眼眶红了,说“富公,你是国之柱石,百姓都记着你的好”。
弥留之际,我仿佛看见仁宗皇帝赐我的那把玉柄折扇,看见范仲淹先生案头的龙井香,看见晏夫人为我端来的那盏热粥。我想起在河阳放粮时百姓感激的眼神,想起出使辽国时大殿上的剑拔弩张,想起在朝堂上为立储、为新法争论的日日夜夜。这一生,我历仕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两度拜相,也曾被贬谪外放,可我始终记得范仲淹先生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我叫富弼,字彦国。世人称我“富文忠公”,可我更想做那个在洛阳老宅里,捧着晏夫人端来的热粥,听着窗外雨声的寻常书生。只是这世间,总有一些责任,让你不得不拿起笔,走上朝堂,在那盘名为“家国”的棋局里,落子无悔,直至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