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年的小孙子患的是喘疾,每逢换季便咳得撕心裂肺,夜里常常喘不上气,小脸憋得青紫。府里请遍了京城名医,都只说是先天不足,难以根治。
这日张年又来靖渊王府议事,刚坐下便不住地叹气,眉宇间满是愁容。南门厉渊瞧着不顺眼,皱眉道:“多大点事,值得你唉声叹气的?”
张年苦笑道:“王爷有所不知,犬孙昨夜又犯了喘疾,险些……唉,看着孩子遭罪,老夫这心啊,像被针扎似的。”
白漓正端着茶进来,闻言脚步微顿,垂眸道:“张大人若不嫌弃,民女或可一试。”
张年一愣,上下打量她几眼。这丫头瞧着年纪轻轻,又是乡下出身,能有什么本事?他刚想拒绝,却听南门厉渊道:“让她去看看吧,她的医术倒是有些门道。”
南门厉渊这话半是顺水推舟,半是存了私心。他见白漓近来总躲着自己,想着让她出去走动走动,或许能解解心结。
张年虽不情愿,但王爷开口了,他不好驳面,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下:“那……就有劳白姑娘了。”
白漓跟着张年回了尚书府。尚书府虽不及王府奢华,却也处处透着书香门第的雅致。只是后院那间用来安置小孙子的厢房,却常年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小家伙躺在锦被里,脸色苍白得像纸,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似的杂音。张年的夫人守在床边,眼圈红肿,一见白漓进来便直抹泪:“姑娘快救救我孙儿吧。”
白漓没多说什么,净手后坐在床边,指尖搭上孩子的手腕。她的动作轻柔,眼神专注,先前在王府里的疏离和冰冷褪去了些,多了几分医者的悲悯。
片刻后,她松开手,又翻看孩子的眼睑,询问病情细节。张启年在一旁看着,见她问诊条理清晰,不像装腔作势,心中的疑虑消了些。
“孩子这病,并非单纯的先天不足。”白漓沉声道,“他肺里有淤痰阻塞,又受了风寒侵体,郁结于内,才会反复发作。寻常汤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张夫人急道:“那怎么办?姑娘可有法子?”
白漓点头:“我需要施针逼出淤痰,再配几副药调理,只是施针时可能有些痛,孩子怕是要遭点罪。”
张年迟疑道:“施针?会不会太冒险了?”他虽盼着孙子好,却也怕这乡下丫头失手。
白漓抬眸看他,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大人若信我,三日内必有好转;若不信,我现在就走。”
张年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又看了看床上痛苦的孙子,咬牙道:“好!老夫信你一次!”
白漓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消毒后凝神屏息,指尖翻飞如蝶。银针精准地刺入孩子背上的几个穴位,她的手法娴熟,力道恰到好处。
孩子起初还哼唧着哭闹,片刻后竟渐渐安静下来,胸口的起伏也平稳了些。半个时辰后,白漓起针,孩子“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浓黑的痰,呼吸顿时顺畅了不少,脸色也泛起一丝血色。
张年夫妇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狂喜不已。“有效!真的有效!”张夫人喜极而泣,对着白漓连连作揖,“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白漓收了针,写了个药方递给张年:“按此方抓药,每日一剂,煎好后分三次服用。三日后我再来复诊。”
张年接过药方,看着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心中对这丫头再不敢小觑。他亲自送白漓出门,态度比来时恭敬了许多:“白姑娘医术高明,老夫先前多有怠慢,还望恕罪。”
白漓淡淡道:“大人客气了,医者仁心,本分而已。”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起,“说起来,民女瞧着尚书府的布局,倒有些眼熟,仿佛在哪见过类似的图纸。”
张年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哦?白姑娘在哪见过?”
白漓垂眸,指尖摩挲着药箱的边缘,声音轻飘飘的:“记不清了,许是在乡下时,见过哪位游方先生画过吧。那图纸上似乎标着‘白家庄’三个字,不知大人听过没有?”
“白家庄”三个字刚出口,白漓明显感觉到张年的身体僵了一下。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阴鸷,语气也冷了几分:“没听过。乡下村落千千万,重名也是常事。”
说完,他便借故转身回府,连客套话都省了。
白漓站在尚书府门外,看着紧闭的朱漆大门,眼底寒光一闪。
果然有问题。
张年的反应太可疑了。他不仅知道白家庄,而且对这个名字极为敏感。看来当年的灭门案,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她转身往回走,刚拐过街角,却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路边。车帘掀开,黎城宇坐在里面,正冷冷地看着她。
他今日没穿铠甲,换了身月白锦袍,少了几分沙场的凌厉,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温润,可那双眼睛里的寒意,却比穿铠甲时更甚。
“看来你的医术,不止能救死扶伤,还能用来攀附权贵。”他开口,声音像淬了冰,“张尚书府的门槛可不低,白姑娘倒是好手段。”
白漓的心猛地一抽,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又是这样,他总是用最刻薄的话来刺她。
“我去救人,不是攀附。”她攥紧药箱,声音微微发颤,却努力挺直脊背。
“救人?”黎城宇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她的药箱,“救张年的孙子?你可知他是谁?”
白漓一愣:“他是谁,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他是个病人。”
“呵。”黎城宇冷笑,眼神里的嘲讽更浓了,“也是,只要能往上爬,你哪管对方是谁。白漓,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他说完,猛地放下车帘,沉声道:“开车。”
马车轱辘轱辘地驶远,溅起的泥水溅了白漓一身。
她站在原地,浑身冰凉。黎城宇的话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他知道张启年有问题?他是在提醒她,还是单纯地想羞辱她?
她低头看着身上的泥点,又想起张年那警惕的眼神,心中一片混乱。
复仇的路,比她想象中更难。不仅要面对那些凶残的敌人,还要承受来自最在乎之人的误解和伤害。
雨水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白漓没动,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眼神,想起哥哥被贯穿胸膛的画面,想起那些惨死的族人。
深吸一口气,她握紧了药箱。
不管黎城宇怎么看她,不管前路有多难,她都要走下去。
那些欠了白家血债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张年,只是第一个。
接下来的几日,白漓又去了张尚书府两次。
小公子的喘疾果然好了许多,已经能下地跑动了,脸色也红润了不少。张年夫妇对她感激涕零,待她越发客气,只是每次她有意无意地提起白家庄,张启年都会立刻岔开话题,眼神躲闪。
这日白漓诊完脉准备离开,张年的夫人塞给她一个锦盒,说是谢礼。白漓本想推辞,张夫人却执意要她收下,笑着说里面只是些女儿家的玩意儿,不值钱。
白漓不好再推,只得收下,转身离开了尚书府。
走到僻静处,她打开锦盒一看,里面果然放着些珠花玉佩,都是些寻常饰物,并无特别之处。她正想合上盒子,却发现垫底的红绸下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她抽开红绸,发现是半块残破的木牌。
木牌质地普通,边缘已经磨损,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白”字,看样式像是某种信物或令牌。
白漓的心跳瞬间加速。
这木牌,为什么会出现在张年夫人给的谢礼里?是无意,还是有意?
她仔细端详着木牌,突然注意到背面刻着一个极小的“珍”字。
珍?母亲的名字是白珍!
这木牌,难道是母亲的东西?
白漓的手开始发抖。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贴身戴着一块木牌,只是那时她年纪小,记不清木牌的样子了。难道就是这一块?
如果真是母亲的木牌,怎么会落到张年手里?是当年从白家庄抢来的?还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小心翼翼地将木牌藏进袖中,快步回了靖渊王府。
回到自己的小院,她立刻关上门,拿出木牌反复查看。木牌上的刻痕很深,显然是经常摩挲所致,边缘的磨损也证明它被人佩戴了很久。
这一定是母亲的东西。
白漓将木牌紧紧攥在手心,指腹摩挲着那个“珍”字,眼眶渐渐红了。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找到与家人有关的实物线索。
就在这时,春桃端着点心进来,见她对着半块木头发呆,好奇地问:“姑娘,这是什么呀?”
白漓连忙将木牌藏好,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捡来的一块破木牌。”
春桃也没多想,放下点心就出去了。
白漓看着那块木牌,心中翻江倒海。张年夫人把木牌给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暗示什么,还是故意试探?
她决定再去一次尚书府,试探一下张夫人。
第二日,她借口送复诊药方,再次来到尚书府。张夫人见她来,依旧热情,拉着她问东问西,家长里短说个不停。
白漓耐着性子应付,趁张启年不在,状似无意地提起:“昨日夫人给的谢礼,民女很喜欢,尤其是那块木牌,虽不起眼,却瞧着有些年头了。”
张夫人的脸色瞬间变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溅出了几滴。她强装镇定地笑道:“姑娘说笑了,哪有什么木牌?许是姑娘看错了吧。”
“哦?”白漓故作惊讶,“难道是民女记错了?那木牌背面好像还刻着个字,民女没看清……”
“没有!绝对没有!”张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放缓语气,“姑娘定是看错了,府里哪有什么旧木牌。”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反而印证了白漓的猜测。
张夫人一定知道木牌的来历,甚至可能知道母亲的事。
白漓心中一动,故意叹了口气:“或许吧。说起来,民女总觉得那块木牌有些眼熟,好像小时候在故乡见过类似的。民女的故乡叫白家庄,不知夫人听过没有?”
提到“白家庄”,张夫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神躲闪,不敢看白漓的眼睛,只是含糊道:“没……没听过。姑娘若是没事,老夫人家中还有事,就不陪姑娘了。”
她说完,便匆匆起身离开了,甚至没让人送白漓出门。
白漓站在原地,看着张夫人慌乱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
张夫人的反应比张年更可疑。她似乎对母亲和白家庄的事都有所了解,而且十分恐惧。为什么?
难道她和母亲认识?
白漓回到王府时,天色已经暗了。刚走到花园,就看到南门厉渊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一盏灯笼,似乎在等她。
“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他的语气算不上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白漓垂眸道:“去给张尚书的孙子复诊了。”
南门厉渊看着她被夜风吹得发红的脸颊,沉默了片刻,道:“张年不是什么好人,你少跟他打交道。”
白漓有些意外,抬头看他:“王爷,他不是您的心腹吗?”
“共事多年,我比你更认识他。”南门厉渊冷哼一声,“此人表面忠厚,实则阴狠狡诈,当年为了往上爬,做了不少龌龊事。”
白漓心中一动,连忙追问:“什么龌龊事?”
南门厉渊却不肯多说了,只是道:“不该问的别问。你只要记住,离他远点就是。”他顿了顿,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拿着,夜里路滑。”
白漓接过灯笼,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暖,带着常年握刀的粗糙,与他平日里冷峻的形象有些不符。
她像触电般缩回手,低声道:“多谢王爷。”
南门厉渊看着她略显慌乱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峻:“回去吧。”
白漓拿着灯笼,转身往自己的小院走。灯笼的光晕温暖柔和,照亮了脚下的路,却照不亮她心中的迷雾。
南门厉渊知道张年做过龌龊事,会不会也知道白家庄的事?他不肯说,是在隐瞒什么,还是真的不清楚?
还有张夫人,她到底和母亲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有母亲的木牌?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里盘旋,让她越发觉得,当年的灭门案,远比她想象中复杂。
她握紧了袖中的木牌,心中暗暗发誓,不管真相有多可怕,她都要查清楚。
为了母亲,为了哥哥,为了所有惨死的族人,也为了她自己。
几日后,宫里传来消息,皇帝要在御花园设宴,款待文武百官和家眷。南门厉渊作为皇叔,自然要携家眷出席。他身边没有正妃,侧妃也都年老色衰,思来想去,竟决定带白漓去。
“你是本王的女官,随本王出席合情合理。”他这样解释,语气不容置疑。
白漓不想去。御花园的宴席,必定会遇到黎城宇,也可能会遇到张启年夫妇,她不想再面对那些难堪和羞辱。
可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在这王府,在这京城,她身不由己。
宴席当日,白漓换上了南门厉渊让人准备的衣裙。那是一件月白色的襦裙,上面绣着淡淡的兰草花纹,素雅又不失精致。南门厉渊看着她,眼神亮了亮,赞道:“很好看。”
白漓只是淡淡说了句“多谢王爷”,便低下头,不再看他。
御花园里早已布置妥当,繁花似锦,歌舞升平。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家眷们则围坐在一起,说着女儿家的心事。
白漓跟在南门厉渊身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她那张清丽脱俗的脸,配上这身素雅的衣裙,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
“那是谁?跟在靖渊王身边的。”
“好像是王府的一个女官,听说医术不错。”
“一个女官也能来参加御宴?靖渊王对她倒是看重。”
议论声传入耳中,白漓只当没听见。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悄悄扫过,果然看到了张启年夫妇。张夫人也看到了她,眼神躲闪,慌忙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而黎城宇,就站在不远处,身边依旧跟着苏婉儿。他穿着一身紫色蟒袍,身姿挺拔,正与几位将军交谈,侧脸在灯火的映照下,俊美得有些不真实。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他突然转过头,直直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白漓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眼神很深,像一潭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痛楚。
她慌忙移开目光,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厉害。
宴席开始后,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白漓安静地坐在南门厉渊身后,为他添酒布菜,尽量不去看黎城宇。
可她越是想避开,目光却越是不受控制地往他那边瞟。她看到苏婉儿巧笑嫣然地为他夹菜,看到他偶尔会对苏婉儿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那笑容刺痛了她的眼。
原来,他不是不会笑,只是不会对她笑而已。
就在这时,皇帝突然开口,笑着对众人道:“今日难得齐聚,朕有一事要宣布。”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看向皇帝。
皇帝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黎小将军屡立战功,为国鞠躬尽瘁,朕心甚慰。特将礼部侍郎之女苏婉儿赐婚于他,择日完婚。”
话音落下,满场哗然,随即响起一片恭贺之声。
“恭喜黎小将军!”
“恭喜苏小姐!”
黎城宇起身,对着皇帝拱手行礼,声音平静无波:“谢陛下隆恩。”
苏婉儿也娇羞地起身行礼,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白漓坐在那里,感觉浑身的血液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