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合的裂痕

仪器尖锐的警报声撕碎了诊疗室死寂的空气，如同垂死挣扎的哀鸣。林叙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诊疗椅上，沈眠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幽深得如同无底深潭，倒映着他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

“看见了吗？”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穿过缝隙的风，却字字凿进林叙的耳膜，“你的标本间。”

“标本间……”林叙下意识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干涩沙哑，喉咙里像堵满了粗糙的砂砾。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的金属器械托盘，镊子、手术剪哗啦啦滚落一地，刺耳的声响在冰冷的房间里回荡。他冲到墙边那排巨大的档案柜前，手指颤抖着，近乎粗暴地拉开一个个沉重的抽屉。熟悉的牛皮纸文件夹，整齐排列的病历卡……然而，那些本该记录着病人姓名、症状、梦魇详情的字迹，正像阳光下消融的冰雪般迅速褪色、扭曲、重组，变成他童年琐碎的记忆碎片，又诡异地夹杂着从未存在过的细节。笔记本上关于母亲葬礼的段落里，“穿红鞋的女人”几个字墨迹犹新，仿佛刚刚写下，散发出一种不祥的黏腻感。

“它在反向生长，林医生。”沈眠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身后，距离近得他能闻到她身上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陈年尘土和铁锈的气息，冰冷地钻进他的鼻腔，“你的现实，正在被标本罐里的‘你’啃噬。我们必须进去，在它彻底吃掉‘现在’之前。”

“进去？”林叙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进去哪里？那个该死的罐子？那个……另一个我？”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他亲眼见过那个蜷缩在玻璃罐中的赤身裸体的“林叙”，脖颈上挂着写有“沈眠”的标签，那画面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去核心，”沈眠的目光穿透了他混乱的抵抗，平静得令人心寒，“去一切开始剥落的地方。标本间的尽头。”

林叙想拒绝，想怒吼，但“认知污染”这四个字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舌根。人行道的裂缝、咖啡店老板的失误、笔记本上不断滋生的异样记忆……世界的根基在摇晃。他望着沈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最终，只从齿缝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好。”

再一次连接神经同步仪，电极贴上太阳穴的瞬间，不再是潜入他人梦境的沉入感，而是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粗暴地卷入。冰冷刺骨的黑暗瞬间包裹了他，粘稠得如同沉入深海。他感觉自己在下坠，又像是在被某种巨大的引力撕扯着向前疾冲。前方，一点微弱的光晕在无边的墨色中浮现，迅速扩大，最终化为一个漂浮在虚空中的巨大玻璃罐轮廓——正是他在沈眠梦中见过的那个，封存着五岁车祸场景的标本罐。罐壁透明却厚重，里面翻涌着灰蒙蒙的雨雾、刺眼的车灯光晕、扭曲变形的金属，还有……一个孩童蜷缩的、小小的身影。

沈眠的身影在他身边凝聚成形，比在现实中更显虚幻透明，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她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在冰冷的罐壁上。没有言语，但林叙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进入这凝固的噩梦核心。他咬紧牙关，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玻璃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吸力猛地将他拽了进去！

寒冷刺骨的雨点瞬间砸在脸上，带着真实的痛感。刺耳的金属刮擦声、玻璃碎裂的爆响、引擎垂死的呜咽……所有被时间尘封的感官记忆在刹那间全部复活，以百倍的强度冲击着他的神经。他站在冰冷湿滑的路边，就在那辆扭曲变形的黑色轿车旁边。五岁的自己小小的身体被变形的车门卡在副驾驶座，满脸是血，微弱的哭声在雨声和警报声中几不可闻。

驾驶座上，是他年轻的母亲。她侧着头，长发被血和雨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生命的光泽正从那双曾无比温柔的眼睛里飞速流逝。林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剧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一步，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

就在碎裂成蛛网的前挡风玻璃之外，就在那一片狼藉的金属碎片和散落的物品中间，一个女人正弯着腰。雨水打湿了她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猩红色连衣裙，勾勒出过分窈窕的轮廓。她的脸被垂落的湿发遮去大半，但那双脚……那双刺眼的、崭新的猩红色高跟鞋，像两团凝固的血，稳稳地踩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林叙的呼吸骤然停止——笔记本上那个凭空出现的女人！葬礼上那个幽灵般的红鞋女人！此刻，她就在这里，在灾难发生的现场！

女人伸出的手，并非伸向垂死的母亲或惊恐的孩子，而是探向母亲身下那片被雨水迅速冲淡的血泊之中。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精准的、近乎贪婪的急切。她的手指在血水和玻璃渣里摸索着，然后，猛地抓住了一个小小的、闪烁着微弱银光的东西——一枚造型古朴的戒指？一块怀表？林叙看不清那具体是什么，但那物件在被血污浸染的瞬间，似乎闪过一道极不自然的、幽微的暗芒。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那女人仿佛感应到了林叙的目光，微微抬起了脸。

湿漉漉的头发缝隙间，林叙捕捉到了她的嘴唇。没有悲悯，没有惊惶，那唇角竟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冰冷，诡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意！如同屠夫欣赏着案板上完美的刀口！随即，她的身影如同被雨水冲刷掉的颜料，迅速模糊、淡化，连同那枚染血的物件一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滂沱的雨幕之中，只留下那抹猩红的鞋印在积水中狰狞地晕开。

“不——！”一声凄厉的嘶吼从林叙喉咙深处爆发出来。这并非源自五岁孩童的恐惧，而是属于此刻的林叙，一个窥见了真相核心、目睹了掠夺发生的成年灵魂的绝望咆哮。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猛地向后趔趄，意识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从那个冰冷刺骨的雨夜标本罐中被狠狠弹出！

“呃啊！”现实中，林叙的身体在诊疗椅上剧烈地弹起，仿佛遭受了真实的物理撞击。他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他下意识地伸手抹去，指尖却触到一片温热粘稠——不是汗，是血！一道细细的、蜿蜒的血线，正从他自己的右眼眼角缓缓渗出，沿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白色的医生制服前襟上，迅速洇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梅。

死寂。诊疗室里只剩下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绝望地看向对面。

沈眠依然坐在那里，姿势甚至没有变过。只是，她脸上那种褪色油画般的疏离感消失了。她的眼神变了，深得如同藏着宇宙诞生前的所有黑暗。她看着林叙脸上的血痕，看着那滴在白衣上的血渍，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右眼眼角下方——那个位置，光滑的皮肤上，一道与林叙脸上正在流血的伤口位置、形状完全一致的、细长的暗红色疤痕，如同沉睡的蜈蚣，无声地显现出来。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的声音却让林叙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不再是沈眠清冷的声线，而是他自己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他特有的、因长期录音分析而略显低沉的质感，冰冷地切割着空气：

“她拿走的……是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