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温热粘稠,正沿着林叙的脸颊蜿蜒滑落,滴在纯白的医生制服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每一次坠落都像砸在紧绷的鼓面上,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震耳欲聋的轰鸣。诊疗室里死寂得可怕,只剩下他粗重如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冰冷空气中徒劳地撕扯着。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对面。
沈眠依旧端坐,姿势纹丝未动,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像。然而,笼罩在她周身那种褪色油画般的疏离感彻底消失了。她的眼神变了,深不见底,仿佛吸纳了宇宙诞生前所有的混沌与黑暗。她的视线冰冷地扫过林叙脸颊上那道正在流血的伤口,又落在他胸前那点点晕开的血渍上,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那只苍白的手。
纤长的食指,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轻轻拂过自己的右眼眼角下方。
就在那光滑的皮肤上,一道细长的暗红色疤痕,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剧毒蜈蚣,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它的位置、它的形状、它那微微凸起的不祥质感,都与林叙脸上此刻正渗着血的伤口——分毫不差!
林叙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成冰。心脏疯狂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濒死的窒息感。这不是梦!不是幻觉!那道疤……那道本该只存在于他此刻肉体上的创伤,竟以疤痕的形式,同时显现在沈眠的脸上!一个荒谬绝伦又令人肝胆俱裂的等式在他混乱的脑中炸开:他此刻的伤口,是沈眠过去的伤痕?还是……他的现在,正在成为她的过去?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像被无形的绳索死死勒住。
就在这时,沈眠的嘴唇微微翕动。
发出的声音,让林叙瞬间魂飞魄散!
那不再是沈眠固有的清冷声线,而是他自己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他特有的、因长期录音分析而略显低沉的质感,冰冷、平滑,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凝固的空气:
“她拿走的……是锁。”
“锁……”林叙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身体剧烈一晃,几乎从诊疗椅上栽倒。他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那个雨夜标本罐中的画面再次在眼前爆裂——猩红高跟鞋的女人,冰冷诡异的微笑,从母亲血泊中急切攫取那件闪烁着幽暗光芒的未知物件……“那个女人……她偷走的……是‘锁’?”混乱的思绪如同沸腾的岩浆,笔记本上凭空出现的红鞋女人、葬礼上的幽灵、标本罐中的掠夺者……所有的碎片在“锁”这个字眼上猛烈撞击,试图拼凑出一个无法想象的轮廓。
“‘锁’……”林叙几乎是无意识地再次重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那是什么……锁住什么?”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沈眠——或者说,锁住那个正用他声音说话的“存在”。他混乱的头脑里只剩下一个最原始的问题:“你……你到底是谁?!”
沈眠(或者说占据着沈眠形体的存在)缓缓放下了触碰疤痕的手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两口吞噬一切的幽井,清晰地倒映着林叙惊骇欲绝的脸孔和他脸上那道刺目的血痕。她没有回答“我是谁”这个浅层的问题。那属于林叙的低沉声线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林叙的脑髓:
“你看见她了,林叙。在核心的标本罐里。她拿走了维系‘标本间’平衡的锚点。”
标本间!这个词如同高压电流击穿全身。林叙猛地想起现实档案柜里那些正在疯狂褪色、扭曲、被童年记忆和诡异细节侵蚀的病历!世界的根基在瓦解!那女人偷走的“锁”,难道就是……阻止这一切崩溃的关键?
“‘锁’的缺失,让标本间的界限开始溶解。”那个声音继续着,冷酷地陈述着毁灭的进程,“罐子里的‘过去’,罐子外的‘现在’,正在失去分隔它们的屏障。你的档案,你的记忆,你的现实……它们正在被饥饿的‘过去’啃噬、同化。如同……”声音微妙地顿了一下,深井般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叙脸上的伤口,又掠过她自己脸上那道完全一致的暗红疤痕,“……伤口与伤痕的重叠。”
林叙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诊疗室的墙壁似乎在无声地波动、扭曲,像高温下的蜡像。档案柜巨大的阴影在惨白的灯光下不安地蠕动,仿佛随时会扑噬过来。他眼角余光瞥见自己放在小桌上的笔记本——那本记录着母亲葬礼、记录着红鞋女人突兀出现的笔记本。此刻,空白的纸页上,墨迹正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藤蔓,疯狂地自行蔓延、滋长,勾勒出扭曲的、无法辨识的图形和意义不明的词组!认知污染!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唯一的“真实”记录上爆发!
“不……停下!”林叙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伸手想去按住那本疯狂异化的笔记,指尖却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停下?”那个声音带着一丝近乎嘲讽的冰冷回响,“钥匙在‘标本间’的尽头。在罐子里的‘你’,彻底吃掉罐子外的‘你’之前。”深井般的目光最后一次聚焦在林叙脸上,那目光穿透了他脆弱的肉体,仿佛在丈量他仅存的理智还能支撑多久,“去找到它。找到她拿走的东西。在你……彻底变成标本之前。”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眠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她眼中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深不见底的宇宙景象消失了,重新变回那种褪色油画般的疏离与空洞。仿佛刚才那个用林叙声音宣告世界末日的存在,从未降临过。
诊疗室陷入一种比死寂更可怕的沉默。只有林叙粗重的喘息和笔记本上墨迹疯狂滋长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着纸页,也啃噬着林叙摇摇欲坠的世界。
脸上伤口的血已经流到了下颌,温热粘稠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那噩梦般的景象——猩红高跟鞋,母亲流逝的生命,女人唇角诡异的微笑,以及那被血污包裹着、一闪而逝的幽暗光芒……那个“锁”。
他颤抖着,缓缓抬起自己沾着血迹的手,不是去擦拭脸上的血,而是带着一种极度的恐惧和确认的渴望,摸索着伸向自己的右眼眼角下方。指尖触碰到那道被血浸染的伤口边缘,火辣辣的刺痛传来。他用力按压下去,皮肤下是新鲜的创伤带来的钝痛。
然而,就在这剧痛之中,在那新鲜伤口最深处的皮肉之下,指尖清晰地感知到了一点极其细微、却坚硬无比的凸起。那感觉绝非骨头,也不是血痂。它冰冷、坚硬,像一粒被强行嵌入血肉深处的、微小的石子。或者说……像一颗被深埋的、不祥的种子。
林叙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麻痹。
这凸起……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在他被标本罐弹出、右眼流血的瞬间?还是在沈眠显现疤痕的同时?抑或是……更早?早在他第一次窥见那个玻璃罐中的“自己”,早在他开始记录那些不该存在的“红鞋女人”之时?
它静静地蛰伏在他的血肉之下,冰冷坚硬,如同一个来自深渊的烙印,一个同步发生的诅咒。它无声地宣告着,沈眠脸上的疤痕,与他此刻的伤口,以及他皮肉下这枚诡异的异物,三者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越时间与个体界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联结。
标本间的溶解,已不仅侵蚀他的档案和记忆,更开始烙印他的血肉之躯。罐子里的“过去”,正带着冰冷的齿痕,啃噬到他的骨头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