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咫尺天涯
一张模糊的、几乎被时间湮没的旧照,终于像沉船遗落的珍宝,被无数双手在信息的汪洋中艰难打捞出来。照片拍摄于一家偏僻县城的社区医院,背景简陋,墙壁斑驳。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病号服的女子侧身对着镜头,正在吃力地踮脚,试图将一件湿漉漉的衣物晾到高高的铁丝上。镜头无意中捕捉到她后颈下方,衣领被动作牵扯开,露出一片狰狞扭曲的、暗红色的疤痕,像某种丑陋的藤蔓,从衣领边缘一直向下蔓延,触目惊心。照片像素很低,女子的面容模糊不清,几乎只剩一个轮廓,但那片疤痕的形状和位置……顾琛死死盯着助理递过来的平板屏幕,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是他昏迷前最后模糊看到的、那个背着他冲出火海的瘦弱身影背后的痕迹!那片烙印在他记忆深处、此刻被悔恨无限放大的伤痕!
是她!一定是她!林晚还活着!
希望如同濒死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死寂的灰烬,烧成一片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像一颗被强行点燃、不顾自身即将解体的炮弹,无视医生和助理关于他高烧虚脱、急需治疗的苦苦劝阻,拖着如同灌了铅的身体,连夜驱车,朝着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被群山环抱的偏远小镇狂奔而去。路途颠簸遥远,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身体在抗议,意识在模糊,唯有那个地址和那片疤痕,如同灯塔般指引着他。
小镇的空气带着一种被城市遗忘的、潮湿的泥土和草木气息。顾琛的车停在一条狭窄、坑洼不平的巷子口。他推开车门,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肺部火烧火燎,却异常急切地朝着照片上那个地址走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恐惧(怕又是一场空)和希冀两种极端的情绪在他体内撕扯,让他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找到了。
一个低矮的院门,油漆斑驳脱落。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几声孩童稚嫩的嬉笑和一个女人温柔低缓的说话声,那声音在哄着孩子……顾琛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沸腾!是她!虽然音调因为岁月的磨损而低哑了些许,但那骨子里的温软腔调……刻在他灵魂深处,是他这五年来在无数噩梦里渴望又不敢奢望的声音!
他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承载着沉重时光的院门。
小院里种着些寻常花草,收拾得干净利落。一个女人背对着他,正蹲在地上,耐心地给一个三四岁、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系鞋带。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头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露出纤细脆弱的后颈。就在那后颈下方,衣领边缘,一片蜿蜒的、暗红色的疤痕狰狞地显露出来,如同命运残酷的烙印,瞬间刺得顾琛双眼剧痛,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是她!真的是她!林晚!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灭顶的海啸瞬间将他淹没,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他踉跄着向前一步,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磨过,发出破碎而哽咽、近乎泣血的声音:“晚晚……”
女人系好鞋带,闻声,动作顿了顿,然后慢慢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困惑,转过身来。
阳光毫无遮拦地、残酷地照在她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顾琛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呼吸,所有的狂喜,都瞬间冻结,碎裂成冰,然后被碾成齑粉。
那张脸……曾经清秀温婉的轮廓依稀可辨,却像是被命运粗暴地揉捏过、灼烧过。右半边脸颊上,覆盖着大片凹凸不平、颜色暗沉如焦土的疤痕组织,如同枯萎龟裂的树皮,一直蔓延到脖颈,与后颈那片狰狞的烧伤连成一片,彻底吞噬了昔日的容颜。左半边脸相对完好,皮肤苍白,却也因此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令人窒息的对比。她的眼睛,曾经盛满了对他的爱恋、祈求、绝望……如今,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古井,平静无波,空洞茫然,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包括他自己。
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缓,将那个有些怯生生躲到她腿后、好奇地偷看顾琛的小男孩护住。目光落在顾琛那张写满了极致痛苦、悔恨、狂喜骤变为惊骇绝望的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陌生的、如同看待路边一块怪异石头的茫然。那目光,比最锋利的刀子还要冰冷万倍,瞬间刺穿了顾琛的心脏,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她微微蹙眉,似乎有些困惑,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声音低哑平静,“……找谁?”
顾琛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灭顶的绝望。他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从早已湿透、沾满泥泞的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本被他贴身珍藏了无数个日夜、无数次摩挲、无数次用悔恨的泪水浸染的结婚证。红色的封皮已经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他像捧着自己破碎淋漓、仍在跳动的心脏,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拿不稳那轻飘飘的本子,哽咽着,带着泣血的卑微和最后的、渺茫的祈求,将它递到她的面前。
“晚晚……你看……你看这个……”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带着血沫,“我……我找到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看,我们的……我们的……”
女人疑惑地、带着一种本能的疏离和谨慎,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红色的本子,仿佛在触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可能带来麻烦的陌生物品。她翻开,目光平静地、毫无波澜地扫过内页上那两个并排的名字——“顾琛”、“林晚”,还有那张多年前拍摄的、照片上的她笑得羞涩而依恋、带着全然的信任,而他则面无表情,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与疏离的结婚照。
她看了很久,久到顾琛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极致的凌迟折磨得窒息而亡,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然后,她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顾琛那张写满了痛苦、悔恨和疯狂希冀、此刻却一片惨白的脸上。右脸的疤痕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更加深刻、狰狞,像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深渊。
她微微歪了歪头,眼神里是全然的、不掺一丝杂质的陌生和茫然,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第一次看到一个完全无法理解、也无需理解的世界。
她轻轻开口,声音低哑而平静,像投入早已枯竭的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激不起半分涟漪:
“先生……我们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