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蝉学会走路那年,北方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一场夜雨过后,气温骤降了五六度,巷子里的银杏树像是被谁泼了桶金漆,一夜间把叶子全换成了金灿灿的模样。沈砚辞牵着女儿的小手走在树下,她穿着件姜黄色的连体衣,圆滚滚的像颗刚剥壳的栗子,每走一步都要故意踩在落叶上,听那“沙沙”的声响,笑得露出两颗刚冒头的小门牙。
“这是银杏,”沈砚辞弯腰捡起片完整的叶子,叶柄还带着点青绿色。他把叶子摊在女儿掌心,用手指描着扇形的轮廓,“妈妈说过,北方的秋天,叶子会变成金子,踩上去像踩着一整个秋天的阳光。”
小蝉把叶子举到眼前,透过叶肉看天上的云,金黄的纹路里漏下细碎的光,晃得她眯起了眼睛。“像小扇子。”她奶声奶气地说,把叶子往沈砚辞脸上扇了扇,凉风带着银杏的清香扑过来,逗得他笑出了声。
周清沅跟在后面,看着父女俩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沈砚辞穿着件浅灰色的薄毛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旧手表——是他大学时用第一笔稿费买的,表盘边缘已经磨花,却总说走时比新表还准。他最近总泡在画室,傍晚才带着满身的松节油味回来,头发上沾着点颜料,像落了片彩色的叶子。
“在忙什么呢?”她问过几次,他都神秘地摇摇头,只说在准备个“特别的画展”,要等开展那天给她和小蝉一个惊喜。画室的门也总是锁着,偶尔从门缝里飘出铅笔划过画布的声响,像藏着个正在发酵的秘密。
周末去公园时,小蝉突然挣脱沈砚辞的手,跌跌撞撞朝一棵大树跑去。“爸爸,梧桐!”她指着满树掌状的叶子喊,小脸红扑扑的,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藏。那其实是棵悬铃木,叶子形状和梧桐相似,却少了那份柔软的绒毛。
沈砚辞立刻追过去,在她身后半蹲下来,张开双臂护着,怕她摔着。“不是哦,”他的声音放得极柔,像怕惊扰了树上的风,“真正的梧桐,叶子更软,背面有细细的绒毛,就像南方太奶奶家院子里的那棵。”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透明塑封袋,里面躺着片深绿色的梧桐叶,叶脉清晰得像谁用墨笔描过。
“你摸。”他把叶子递到女儿面前,指尖捏着叶柄轻轻晃了晃,“是不是比刚才那片软很多?”小蝉把叶子贴在脸颊上,凉丝丝的触感混着阳光的温度,让她咯咯地笑起来,伸手要去够沈砚辞口袋里的塑封袋,想把所有的叶子都装进去。
周清沅站在不远处看着,忽然想起前几天整理画室时,瞥见沈砚辞的速写本摊在画架上。最新的一页画着三个身影:她穿着米白色的风衣,牵着蹦蹦跳跳的小蝉;沈砚辞扛着画板走在旁边,另一只手拎着个装颜料的铁盒;脚下是厚厚的落叶,把路铺成了金黄色。画的右下角用铅笔写着行小字:“最好的课堂,是时光和陪伴。”
画展开幕那天,周清沅特意给小蝉扎了两个羊角辫,像极了沈砚辞当年画里的模样。美术馆的玻璃门推开时,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松节油气息,混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沈砚辞竟在展厅角落摆了两盆南方的栀子花,像是把整个夏天都搬了进来。
墙上挂满了画,一幅挨着一幅,像翻开了一本厚厚的时光相册。高中教室窗外的老槐树在画里绿得发亮,树影落在课桌上,映着两个低头做题的少年;南方庭院的第一片新叶沾着晨露,叶脉上还停着只七星瓢虫;北方初雪时的糖炒栗子堆在竹篮里,热气模糊了旁边两人相握的手;还有小蝉刚出生时的样子,皱巴巴的小脸埋在襁褓里,小手却紧紧攥着片梧桐叶,像握着全世界。
小蝉在画中间跑来跑去,指着那幅婴儿图喊“宝宝”,又在高中教室的画前停下,指着穿校服的沈砚辞说“爸爸”,惹得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周清沅跟在后面,指尖抚过画框的木纹,忽然觉得眼眶发烫——原来那些被忽略的日常,都被他悄悄收进了画里,酿成了时光的酒。
展厅尽头的墙上,挂着幅巨大的油画,几乎占满了整面墙。画前围了很多人,低声讨论着画面里缠绕的枝叶。周清沅抱着挤不进去的小蝉站在稍远的地方,看清画面时忽然屏住了呼吸:南方的梧桐树从左侧伸展出枝叶,深绿的叶隙里漏下南方的阳光;北方的银杏树从右侧探过枝干,金黄的叶子上沾着北方的雪;两棵树的根系在地下紧紧交缠,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在枝叶相握的地方,站着从小到大的他们——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大学时并肩走在图书馆前的身影,抱着婴儿的年轻父母,还有此刻牵着小蝉的自己和沈砚辞。画面最前面,蹒跚学步的小蝉正伸手去够一片悬在半空的叶子,那叶子一半是梧桐的绿,一半是银杏的黄。
画的名字叫《时光的根系》,用金色的颜料写在角落,像阳光凝成的字。
沈砚辞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轻轻接过小蝉抱在怀里。他的下巴抵在周清沅的发顶,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看,我们的故事,早就长成了森林。”
小蝉在他怀里咯咯地笑,伸手去够画里的叶子,像在和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打招呼。周清沅望着那幅画,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不是把过去锁进相框,而是让每片落叶、每声蝉鸣、每个平凡的日子,都成为新的根系,在时光里继续生长,长出更多的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