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梧把老院改成了“梧桐邮局”。来寄信的人不多,大多是些老人,寄的信没有地址,只在信封上画着叶子,有的画南方的圆叶,有的画北方的锯齿叶,邮票都贴在角落,像片被遗忘的伤疤。
她在邮局的角落,摆着那个刻着“邮”字的木箱。箱子里不再装信,只装着些碎叶:被虫蛀的、被雨泡的、被火烧的,每片叶子上都贴着张小纸条,写着发现它的地方——南方的树根、北方的墙缝、老院的地窖、高楼的地基。
有个老人来寄信,信封上画着两棵树,树根在地下相连,树冠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老人说年轻时从南方去了北方,临走时在树下埋了片叶子,现在想告诉它,北方的雪很大,大到能盖住所有的脚印。念梧接过信,在邮戳处盖了个梧桐叶的章,章是她刻的,一半圆一半锯齿,盖出来的印子像道愈合不了的伤。
念梧在整理老物件时,发现了盘旧磁带。是当年小蝉录的树的声音,里面有风声、叶响,还有沈砚辞说的蝉鸣。她把磁带放进录音机,却只听到片杂音,像被北方的雪冻住,又被南方的雨泡透,只有偶尔闪过的蝉鸣,怯生生的,像声被掐断的问候。
邮局的墙上,挂着幅拼贴画。是用那些没寄出的信封拼的,拼出两棵梧桐的形状,南边的树用南方的信封,北边的树用北方的信封,中间的空白处,贴着片烧焦的叶子,是阿望临终前烧剩下的,叶尖还带着点红,像滴没干的血。
有个小女孩来寄信,说要寄给“树里的太爷爷”。她在信里画了片叶子,叶子上画着好多小人,手拉手围成圈,最中间的两个空位,画着淡淡的影子。念梧问她空位是谁,她说爸爸说,有些影子活在叶子里,风一吹就出来了,可她等了好久,风里只有叶子响,没有影子。
深秋的某个傍晚,邮局来了位白发老人。是当年北方林业站的技术员,说从报纸上看到这个邮局,特意来看看。他摸着那个木箱,忽然说:“当年测年轮时,发现最外的几圈,藏着点南方的红,像有人把印泥揉进了树里。”老人的声音发颤,说他现在才懂,有些树不是在长,是在疼。
念梧在老人走后,打开了那个陶罐。里面的梧桐籽早就烂成了泥,泥里却裹着个东西,硬硬的,是枚梧桐叶吊坠。吊坠内侧的“树在,家就在”已经磨平了,只剩下个浅浅的印,像句被时光吃掉的话。她把吊坠挂在邮局的门上,风一吹就响,像串没寄出的信,在空荡的屋里打着转。
那年冬天,南方下了场雪。雪落在邮局的屋顶,像给那些没寄出的信,盖了层白邮戳。念梧在树下扫雪时,发现新苗的枝桠上,挂着片北方的梧桐叶,叶尖带着雪,像个远道而来的信使,却不知该把信交给谁。
她把叶子夹进那本《梧桐志》,夹在“南北梧桐异闻”那页。合上书时,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声,像片叶子在动,又像个人在叹息。窗外的雪还在下,新苗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正在写信的人,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后只剩下片空白,和叶烬里那点余温,在南北的风里,慢慢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