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净世的晨钟敲过三响，徐莺已经梳洗完毕。镜中的女子一袭素色衣裙，发髻简单挽起，比起在琅琊时少了几分华丽，却更显干练。
"夫人，药熬好了。"青竹端着黑褐色的药汁走进内室，眉头皱得比碗中的药还要苦。
徐莺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连眉梢都没动一下。苦涩的药味在舌尖弥漫开，她却早已习惯。
"今天怀桑公子说想请您去看看他新得的字画。"青竹递上清水给她漱口，"还说要是您身体不适，改日也行。"
徐莺嘴角微微上扬。聂怀桑这个少年郎，起初对她这个突然闯入的嫂嫂充满戒备，却在发现她精通书画鉴赏后，迅速变成了黏人的小尾巴。
"告诉怀桑，我午饭后过去。"她说着，起身走向书案，那里堆着昨日从琅琊送来的账本。
刚翻开第一页，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姐姐！"
徐莺手中的笔差点掉落。她猛地抬头，看到十岁的徐珑像只小兔子一样蹦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聂家管事。
"珑儿？你怎么来了？"徐莺急忙起身，拉着弟弟上下打量，"谁送你来的？路上可还安全？"
徐珑笑嘻嘻地转了个圈："姐夫派人接我来的！说让我在不净世住半个月，跟怀桑哥哥一起读书！"
"聂宗主他..."徐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向管事确认。
管事恭敬行礼："回夫人，宗主今早出发去兰陵前特意吩咐的。说徐小公子在家闷得慌，接来与二公子作伴。"
徐莺胸口泛起一阵暖意。自从上月她回琅琊发现长老们暗中架空徐珑后，聂明玦便时不时找理由把弟弟接来不净世。名义上是与聂怀桑作伴，实则是让徐珑远离那些勾心斗角。
"姐夫还给我带了糖糕！"徐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捧到徐莺面前，"姐姐尝尝？"
徐莺摸了摸弟弟的头："你吃吧，姐姐不饿。"
"夫人，"管事又道，"宗主临行前说，徐氏三长老提议的那批药材买卖，他已经派人去查了，请您不必忧心。"
徐莺指尖一颤。三长老一直想独占徐氏药材生意，这次竟想背着她们姐弟与金氏做交易。她只是随口跟聂明玦提过一次，没想到他记在心上。
"替我...谢谢宗主。"她轻声道。
管事退下后，徐珑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姐姐，姐夫对你真好。"
徐莺耳根一热："小孩子懂什么。"
"我当然懂！"徐珑不服气地挺起胸膛，"家里那些长老现在都不敢欺负我了，一说要告到姐夫那里去，他们就吓得直哆嗦！"
徐莺心中一酸。自从父亲去世，兄长战死，她们姐弟在徐家的处境一日不如一日。若非聂明玦明里暗里施压，那些虎视眈眈的族老恐怕早就...
"夫人，医师来请脉了。"青竹在门外通报。
徐莺收回思绪，让徐珑先去找聂怀桑玩。老医师指腹轻按徐莺腕间，眉头渐蹙。良久，他收回手，捋须沉吟："夫人月事长期不调，加之腹部旧伤，确实伤及胞宫。气血两亏，冲任失调..."他抬眼观察徐莺神色，"恐怕...子嗣上会有些困难。"
窗外的蝉鸣突然刺耳起来。徐莺凝视着案上那本翻开的账册，墨字在视线里洇成黑雾。她想起去年深冬，那支穿透腹部的羽箭，冰凉的铁簇是如何撕开血肉，医官们又是怎样摇头叹息着从她体内取出破碎的...
"夫人...老朽有些话，需得直言。"医师捋着胡须，面色凝重，"您月事不调，气血亏虚，本就不易受孕。更要紧的是...您腹部的旧伤，伤及胞宫根本。若是...若是侥幸有孕，母体恐有性命之忧啊！" 医师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锤敲在徐莺心上。
她指尖冰凉，攥紧了衣袖："...当真如此凶险？”
"老朽不敢妄言。"医师叹息道，"夫人需得仔细调养，万不可操劳。尤其...尤其在与宗主同房之事上..." 他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在身体调理稳妥之前，还是...还是尽量避免为好。否则一旦有孕，后果不堪设想。"
屋内死一般寂静。徐莺盯着案上晕开的墨迹，只觉得那团墨色仿佛要滴进自己心里。她不仅可能无法为聂家诞育子嗣，连这微小的可能都伴随着死亡的风险。
"我知道了。"她声音干涩，"还请医师...暂时不要将此事告知宗主。" 她需要时间消化这沉重的消息。
老医师面露难色："这...宗主早已吩咐过，夫人的身体状况需事无巨细如实相告..."
"我自会与他说明。"徐莺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不想让聂明玦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残酷的事实，尤其是关于他们之间那本就稀薄的联系。
徐莺攥紧了衣袖。是啊，聂明玦娶她本就是为了两族联姻，子嗣自然是重要考量。如今得知她可能无法生育，不知会作何感想。
"...老朽遵命。" 医师无奈应下，又叮嘱了些调养事项才告退。
傍晚时分，聂明玦风尘仆仆地从兰陵归来。徐莺正在教徐珑和聂怀桑写字，听到脚步声抬头，正对上他疲惫却温和的目光。
"姐夫！"徐珑欢呼着扑过去。
聂明玦轻松接住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给你的。＂
徐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上好的徽墨。"谢谢姐夫！"他甜甜地叫道，丝毫不见初见时的畏惧。
聂怀桑也凑上去："大哥，我的呢？"
聂明玦敲了下弟弟的额头："你的功课做完了？"
聂怀桑躲到徐莺身后："嫂嫂救命！"
徐莺忍不住轻笑出声，眼角微微弯起，像一钩新月从云层后探出头来。那笑声很轻，却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聂明玦心头激起一圈圈涟漪。
他怔住了。
这是婚后三个月来，他第一次见到徐莺真心的笑容。不是社交场合的礼貌微笑，不是应付长老的勉强弯唇，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温度的笑。她那双总是平静如深潭的眼睛此刻泛着粼粼波光，唇角上扬的弧度让整个面容都生动起来，仿佛一幅水墨画突然被染上了颜色。
聂明玦感到胸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原来这么美。
徐莺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慌忙低头整理衣袖，一抹绯红从她耳尖蔓延开来，像初春的桃花瓣落在雪地上，鲜明得刺眼。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花纹，睫毛快速颤动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握刀的手微微收紧，指甲陷入掌心。这种陌生的冲动让他感到既困惑又警惕。射日之征中面对千军万马都未曾紊乱的气息，此刻竟有些凝滞。
"姐夫？"徐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脸好红啊，是不是发热了？"
聂明玦猛地回神，看到徐莺也抬起头，眼中带着尚未散尽的笑意和一丝担忧。那目光像一束阳光，直直照进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无碍。"他粗声回答，迅速站起身，"怀桑，带徐珑去练字。"
聂怀桑眨眨眼，敏锐地察觉到兄长的异常，却识相地没有多问，拉着徐珑溜出了厅堂。
屋内突然只剩下他们二人。徐莺似乎也感到不自在，起身准备告退："我去看看他们..."
"徐莺。"聂明玦鬼使神差地叫住她。
徐莺转身，疑惑地望向他。那抹红晕还未完全从她脸颊褪去，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软。
聂明玦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词穷。最终，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兰陵的梨花酥，听说...你喜欢。"
徐莺惊讶地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掌，两人同时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布包散开，露出里面精致的点心，香甜的气息在两人之间弥漫。
"谢谢。"徐莺轻声说，声音里有一丝聂明玦从未听过的柔软。
他点点头，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他带的点心离开，裙角在门槛处轻轻一闪，消失了踪影。
聂明玦独自站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那一瞬触碰的温度。他忽然想起新婚之夜，徐莺背对着他蜷缩在喜床另一侧的身影，那么小，那么远。而现在...
他抬手按住自己仍在狂跳的胸口，眉头紧锁，仿佛面对一个难解的谜题。
傍晚用膳时，聂明玦刻意坐在徐莺对面。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又不会显得太过刻意。徐莺小口喝着汤，偶尔回应聂怀桑和徐珑的玩笑话，但再没露出下午那样的笑容。
聂明玦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失落。
"嫂嫂尝尝这个。"聂怀桑夹了一块蜜汁莲藕放到徐莺碗里，"厨房新学的琅琊菜式。"
徐莺眼睛微微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大哥交代的呀。"聂怀桑促狭地眨眨眼，"他特意找了琅琊的厨子来呢。"
徐莺的筷子停在半空，惊讶地望向聂明玦。后者正埋头扒饭，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多嘴。"聂明玦低声呵斥弟弟，却不敢抬头看徐莺的反应。
晚饭后，徐珑缠着聂明玦讲兰陵见闻，聂怀桑在一旁插科打诨。徐莺静静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头却压着千斤巨石。她该如何开口？
夜深人静时，徐莺坐在灯下，手中账本的字迹却一个也看不进去。当聂明玦沐浴完毕，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走进内室时，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看向他。
"还没休息？"他在她对面坐下。
徐莺摇摇头："快看完了。"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谢谢你把珑儿接来了。＂
聂明玦给自己倒了杯茶："怀桑也需要个玩伴。"
两人陷入沉默。徐莺偷偷抬眼，发现聂明玦正盯着她案头的药碗皱眉。
"聂宗主...我有事相告。"她艰难地开口。
聂明玦看向她问："何事？"
徐莺将医师的诊断和自己的旧伤情况，艰难地、清晰地复述了一遍。当说到“性命之忧”四个字时，她看到聂明玦握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杯中的茶水微微晃动。
"...医师说，在身体调理好之前...我们最好...不要同房。" 她说完最后一句，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垂下眼帘不敢看他。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仿佛凝固了。徐莺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嗯。" 终于，聂明玦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听不出喜怒，"知道了，蓝家有位专精妇科的老医师，下月会来不净世为你诊治。"
徐莺愣住了："你...不介意？"
聂明玦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娶你，不是为了子嗣。"
这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徐莺心跳加速。她低下头，不敢深想其中的含义。
"对了，"聂明玦转移话题，"徐氏三长老的事已经查清了。他与金氏确有勾结，证据在这里。"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
徐莺接过信函，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同时一颤。
"时候不早了，休息吧。"聂明玦站起身走向床榻，动作比平时略显僵硬。他没有多问一句，也没有流露失望或责备，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早些休息。" 他背对着她，脱去外袍躺下，占据了床榻的外侧，并且是背对着她的方向。
徐莺吹灭灯烛，在黑暗中摸索着躺下。冰冷的床铺，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她能清晰地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却感觉他离自己无比遥远。
心头的酸涩和一种莫名的委屈翻涌上来。她不是期待什么，只是...只是这冰冷的现实让她感到刺骨的孤独。在黑暗中，她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毕生的勇气，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微凉的身体，轻轻靠向他宽厚温暖的后背。
聂明玦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过了许久，久到徐莺以为他已经睡着，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了她放在他腰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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